見字入面王耀慶《你多麽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
黃永玉寫給曹禺 1983年3月20日
家寶公:
來信收到。我們從故鄉回京剛十天,過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兩個月,約莫六月間才轉得來,事情倒不俗,隻可惜空耗了時光。
奉上拙詩一首,是類乎勞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寫的,詩刊朋友問我要近作,而目下毫無詩意抒發,将信将疑,從匣中取出這首給他看,卻說好。人受稱贊總是高興。但是這詩不是好,是公開的私事滿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過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于手臂上刺(zhaichao.net.cn)着牢不可破的對她的忠貞,讓所有的朋友了解我當了三十六年的俘虜的确是心甘情願。歌頌老婆的詩我大概可以出一個厚厚的集子了。隻可惜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說老實話,真正地道的情詩、情書、情話,怎麽能見得人?偉大如魯迅,特精熟此道,說是“兩地書”,買的人圖神奇,打開看來卻都是正兒八經、缺乏愛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認真出點這種東西,且規定人人必讀的話,公安局當會省掉許多麻煩。人到底太少接觸純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書法照麻衣神相看,氣勢雄強,間架缜密,且肯定是個長壽的老頭,所以你還應該工作。工作,這兩個字幾十年來被污染成爲低級的習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應該是充滿實實在在的光耀,别去理那些瑣碎人情、小敲小打!在你,應該“全或無”;應該“良工不示人以樸”。像蕭伯納,像伏爾泰那樣,到老還那麽精确,那麽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在紐約,我在阿瑟·米勒家住過幾天。他剛寫一個新戲《美國時間》,我跟他上排練場,去看他邊拍邊改劇本。那種活躍,那種嚴肅,簡直像雞湯那麽養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攝影家,輪流開車走很遠的公路回到家裏,然後一起在他們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開拖拉機把我們跟劈柴一起拉回來。兩三噸的柴啊!我們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飯桌邊吃飯。我覺得他全身心的細胞都在活躍。因此,他的戲不管成敗,都充滿生命力。你說怪不怪,那個時候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寫成台詞,那就是:“我們也有個曹禺!”但我的潛台詞卻是,你多麽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
你是我極尊重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裏,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爲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爲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缜密,演釋、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隽語,都消失了。
誰也不說不好。總是“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賤了你。寫到這裏,不禁想起莎翁《麥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麥克白,把沉睡趕走!”
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一時代現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與我的友誼。如果能使你再寫出二十個劇本需要出點力氣的話,你差遣就是!艾侶霞有兩句詩,詩曰:“心在樹上,你摘就是!”
信,快寫完了,回頭一看,好像在毀謗你,有點不安了。放兩天,想想看該不該寄上給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 黃永玉 謹上
三月二十日
我還想到,有一天爲你的新(zhaichao.net.cn)作設計舞台。永玉,又及
我還想貢獻給你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點什麽來!永玉,又及
见字入面王耀庆《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黄永玉写给曹禺 1983年3月20日
家宝公:
来信收到。我们从故乡回京刚十天,过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两个月,约莫六月间才转得来,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时光。
奉上拙诗一首,是类乎劳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写的,诗刊朋友问我要近作,而目下毫无诗意抒发,将信将疑,从匣中取出这首给他看,却说好。人受称赞总是高兴。但是这诗不是好,是公开的私事满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过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于手臂上刺(zhaichao.net.cn)着牢不可破的对她的忠贞,让所有的朋友了解我当了三十六年的俘虏的确是心甘情愿。歌颂老婆的诗我大概可以出一个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说老实话,真正地道的情诗、情书、情话,怎么能见得人?伟大如鲁迅,特精熟此道,说是“两地书”,买的人图神奇,打开看来却都是正儿八经、缺乏爱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认真出点这种东西,且规定人人必读的话,公安局当会省掉许多麻烦。人到底太少接触纯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书法照麻衣神相看,气势雄强,间架缜密,且肯定是个长寿的老头,所以你还应该工作。工作,这两个字几十年来被污染成为低级的习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应该是充满实实在在的光耀,别去理那些琐碎人情、小敲小打!在你,应该“全或无”;应该“良工不示人以朴”。像萧伯纳,像伏尔泰那样,到老还那么精确,那么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在纽约,我在阿瑟·米勒家住过几天。他刚写一个新戏《美国时间》,我跟他上排练场,去看他边拍边改剧本。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开拖拉机把我们跟劈柴一起拉回来。两三吨的柴啊!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你说怪不怪,那个时候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你是我极尊重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释、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贱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麦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麦克白,把沉睡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