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苏舜钦也是苏学士,性格豪放张扬,自视很高,在政治上倾向于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后因政见不同,受排挤乃至遭诬陷,年纪不大罢居苏州,建了后来那个著名的沧浪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能以这样的名字为自己的宅院命名就可看出他的志趣与理想。一个慷慨、豪迈、积极要求改变现实的人,即使寄情山水,表露微婉古淡、含蓄深远的意境也总是带了忧愤和不甘。范蠡归隐,张翰回乡哪一个是出自心甘情愿,其实是入世不能,退隐也不宁。他和另一个苏学士相比境界自是差了一截: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被“乌台诗案”弄得不敢轻意作诗,而在词中他的心情要放松许多。同样是为一座亭子命名,他在被贬黄州的时候为友人的亭子取名“快哉亭”,并填《水调歌头》纪念,可见东坡真是善于自解之人,他化沉郁不平为奔放洒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们现在读来仿佛这是自古以来就与日月一样存在着的词句,已溶化在血脉中与生俱来一般。那个在唐诗中一直忧郁悲伤的秋天在东坡笔下终于清奇阔大起来。《水调歌头》的词作数不胜数,这个词牌的使用频率仅次于小令《浣溪沙》,佳作叠出。但自从两位苏学士开创了这一词牌或沉郁忧愤或旷达超迈的风格之后,大多都延用这一路数。我喜欢张惠言的一首,他那句“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跟辛弃疾的《水调歌头?盟鸥》中“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意趣同妙,而词中隐隐有古风遗韵: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如果说《水调歌头》是最早的词牌名之一,那我们词牌故事的最后一节就落在词谱上的最后一个《霜天晓角》上吧,从那里我们已能隐约看出词之后曲的兴起露出的端倪。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
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热,晓寒兰烬灭。
更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林逋一生是个传奇,梅妻鹤子几乎成了中国文化上的一个高隐之士的象征。他留下的诗词不多,据说是因为他随写随丢,并不在意,而都是旁人留意收捡而得。这是林逋的一首咏梅词,虽不如那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来得著名,但却留下了《霜天晓角》这个词牌名。那是因为词中有“霜洁”、“晓寒”、“玉龙三弄”这样的词,玉龙指清越的笛曲,笛曲中有《梅花落》、《梅花三弄》等,都极哀婉。《霜天晓角》虽然起自林逋,但北宋词作不多见,相反倒了南宋,到出现了华岳和蒋捷两首很有趣的词作:
情刀无斤?,割尽相思肉。
说后说应难尽,除非是、写成轴。
帖儿烦付祝,休对旁人读。
恐怕那懑知后,和它也泪瀑漱。华岳是开禧、嘉定年间的武学生。在大宋朝作武官实在没什么机会有作为,虽然在北宋仁宗年间朝廷就开设武学,但因为武人地位低下,尽管食宿由国家供应,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入学。华岳是南宋主战的死硬派,一身硬骨头。开禧元年他上书谏止韩?胄的北伐政策,触怒韩?胄,被贬官下狱,后又被放逐到福建。韩?胄兵败求和,被朝廷诛杀。华岳被释放,考中了武科第一名,可是想一想连辛弃疾这样的人都无用武之地,何况一个小小的武学生,郁郁不得志是肯定的,后来他又预谋除掉丞相史弥远,事败被杖死狱中。华岳为人倜傥豪爽,作诗文也似为人,在诗词中发牢骚,开玩笑,谈情说爱,都很直率坦白的写出来,也不怕人家嫌他粗犷,笑他俚鄙。这首《霜天晓角》实在是词中异类。相思词在他笔下也陡然添了几分杀气,所谓话糙理端,细想来尝过相思苦的人谁不知道分离的时光,一分一秒都好像有刀尖在刺痛。连说流泪也用狠词,真个性情人。跟华岳这首完全相反风格的《霜天晓角》是蒋捷的“人影窗纱”,一首极粗犷俚俗,一首极婉约轻灵: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
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