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的田野荒地上随处可以看到蒺藜秧,或孤零零稀疏的一株,或密密麻麻一大片。它们是华北平原上最常见的野生植物,或称草。经常碰见它们,因此,它们算得上乡人们的亲密伙伴。
不过,小孩子很讨厌它们。赤脚走在野地里,稍不留神,成熟的蒺藜果就会扎得你龇牙咧嘴。蒺藜的刺痛总是直往心窝儿里钻,像河里那种身上生刺的嘎呀鱼的刺痛,似乎它们也是有意识有灵性的,以至于人们说蒺藜刺上有毒。
其实,蒺藜不但没毒,还是一味能够去风解毒、凉血养血的常见中草药,宣肺之滞,疏肝之瘀,故能治风痹目疾、乳痈积聚,专破恶血积聚,以苦能泄,温能宣,辛能润也;久服长肌肉,明目轻身。乖乖!地里拔根儿草就能治这么多病,实在算得上老天赐予百姓们的良药仙草。甚至“专破恶血积聚”,岂不成了你哥正本清源、齐家治国的救命仙丹了?
儿时当然不会觉得这种寻常还惹人烦的杂草可爱。人生渐长,越来越喜欢它们了,有一种惺惺相惜的钟爱。蒺藜秧耐旱也耐贫瘠,即便生在干枯的荒地或路边,它们照样能够茁壮成长。浅紫色的秧梗像红薯的叶梗,红薯叶梗常常被当成食物,口感还挺不错,人们也许因此看着蒺藜秧的秧梗也就顺眼。它们的叶片更喜人,像一片片精致的绿色羽毛。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蒺藜秧不仅是一种令人讨厌的草,也是一种卑微的草。按说,植物们不该有高卑之分,不过,蒺藜秧其貌不扬,也少有人把它们当饲草,它们自然就不如人类可食家畜可食的马齿苋、星星草、苦菜荠菜那样招人待见,更不如庭院里的牡丹玫瑰会被人高看两眼。因此,倘若有人从鲜花的角度说起蒺藜秧的花儿,说不定有人会觉得别扭。
假如你碰巧在初夏时节的路边或者荒野里遇到了一株正在开花的蒺藜秧,你一定会吃惊的。蒺藜秧匍匐生长,一粒粒细碎的小花点缀在土地上,色泽黄艳,纯粹却不张扬。注视着它们,即便正在沮丧中的郊游者也会被它们唤起生命的感动和生机、希望。
与此类似的喜好的改变,还有野菊花。豫北平原上的野菊花可不像北京西山的野菊花那样美丽,西山野菊花和家养公园里的菊花没多大区别,只是个头小一些。老家的野菊花和常见的菊花模样不一样,花朵只有小纽扣大小,花瓣纯白,花心金黄,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特色,因此也就有点俗了。其貌不扬,也就无法引起人们格外的关注。
几年前的初秋,从北京回到老家,在野外的葫芦沟壁上看到了一蓬蓬儿时司空见惯的野菊花,走近去,凝视良久,突然,眼眶中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它们是陪伴了老少爷们儿一生一世的亲人呐!
年岁老大,少年时期的偏执激情一点点熄灭了,对世间万物不再有强烈的好恶,譬如就花花草草来说,固然不敢轻视雍容华贵的国色牡丹、高雅大方的洋姑娘郁金香,即便对于田野山间和路边沟壁的各种闲花野草也都越来越喜欢,越看越顺眼了。无论什么样的植物、动物,当然还有人,大伙儿都是同等的上天造化,都在演绎着生命的生息枯荣。生命本身不应该被涂抹上任何一丝一点的价值色彩。
遗憾的是,总是有人戴着不同颜色的眼镜看待他们,不但像牡丹郁金香那样的雅人贵人们如此看待他们,即便闲花野草们也总是用另外的眼光看待比它们更弱势的闲花野草。眼光不一样,就会不顾正常的伦理而轻易地歧视、伤害。这是一种浸淫着大多数的恶俗,它们其实比强盗们的劫掠更残忍。闲花野草们的悲剧命运其实也正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最近一些年,吃惊地发现,老家周固寨和一望无际的郭固坡里,竟然再也难得找见一株蒺藜秧;豫北平原、华北平原上的蒺藜秧也在日渐消逝,即便在西山山野,和它们也只有一两次的偶遇。似乎仅仅二三十年的时间,不少物种正在急遽蜕变,何止蒺藜秧,儿时记忆中的水卜薐稞、面条稞等可口的野菜也难得找见,吞噬一切的涩涩秧、绞股蓝,还有那种比本地野蒿更加疯长的美洲蒿等等外来杂草正在侵占着其它草们乃至小灌木的生存空间,野生的植物界和人类世界一样,也在变得一枝独秀、一家独大。
太单调了,还有点恐怖!
别说植物们,就连人么普遍认为生存能力异常强大的鼠辈们也正在遭受着生物变异的厄运。小时候,乡下的仓鼠们大的像成年人的破布鞋,小的也像小孩子的脚丫大小。它们贼溜溜地、恶狠狠地,折腾得人们无法安生。如今,华北平原的鼠辈们只剩和大脚趾差不多的小仓鼠,尽管长得乖巧伶俐,看一眼,足以让有些人感到不寒而栗。
其实,就连人类,尤其是女性,也正在可着劲地一个比一个小巧玲珑。
究竟是上帝在猫玩老鼠般地逗弄着他的创造物寻开心,还是生物们实在承受不了生存竞争的压力,都在朝着迅捷利索、节省布料和食物的袖珍化方向发展?远古地球上到处游荡着一个个小山一样动作温文儒雅却蠢笨的傻大个,它们先后被攻势凌厉的小个子消灭了。人类和世间其它物种一样,也在朝着袖珍却灵活凶猛、更适合生存的方向发展, 朝着千物一面、步调一致、更加适合集约化管理的社会性生物的方向潮涌一般冲过去。生存能力强大的才是美丽的,才符合上帝的初衷。
思念蒺藜秧,思念蒺藜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