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这部最新出版的小说书名《不在别处》所显示的那样,生活“不在别处”。
生活不是史诗,不是幻想中的“三体”,没有以光年计量的情爱,也没有多少遥望地平线或仰望星空的余裕。生活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每时每刻,有着平庸浅陋的面目,却把渺小的我们编进了各自的情节。无论剧情是喜是悲,无论角色是龙套还是路人甲,我们都要照单全收。
人到中年,本该是活得淡定稳妥了,却不曾想,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人却越活越纠结。《不在别处》中所写的那些剧情,一点儿也不狗血。它们简直就是中年人生活的写真。“二胎”政策来了,苏家三姐妹中的小妹苏秀却发现自己的麻烦开始像肚子一样隆起,她忽然发现耗尽了青春的“单位”开始变脸了,她不得不改变自己与世无争的态度去学做一个怨妇。二姐苏锦一边要忍受孩子远离身边的苦楚,一边又要面临丈夫出轨的窘境,事情的悖谬之处更在于,她好像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厌倦和小看了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他其实也跟不上她自己的成长速度,她对于另一个优秀男人的“审美”正在修改着她对于情感的需求。大姐苏缨则忙着掺乎妹妹和女儿的婚姻,而她自己的人生其实也还没活明白呢。
女人都在苦撑,都试图在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出局的职场、情场里掌握主动。可是男人去哪儿了?至少在我看来,小说里的那几位男士都在“混”着,在彪悍的女人们的阴影下苟且偷安。没有什么淋漓的鲜血需要去直面,他们要直面的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全面调整。他们又何尝没有委屈?但是中年人有委屈也不能自怜,他们是那个必须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与口水一起咽下去的人,是那个有可能被别人当成傻瓜也还是奉陪上微笑的人,是那个成就感越来越难寻觅却还得装出一副正在奋斗的表情的人,是连感叹一番人生都会被视为矫情和造作的人……
鲁引弓笔下的中年困境——新“人到中年”状态真切入骨。这是一个“在云端”的时代(哲学家说电子本体论已经取代了物理本体论),年轻人也许如鱼得水毫无违和感,中年人则只能像小学生一样从头再来,但气喘吁吁地拼命追赶还是被甩出几条街。原本可以让中年人建立底气的既往经验,仿佛全然失效,甚至成为了一种多余的负累。可是他们遇到的问题却一个个坚硬无比,无法回避:二胎的奶粉钱、上辈人的陪护、后浪的催迫、婚姻的煎熬……哪一样都不好应付。他们心里的痛,治愈系的音乐和市面上的心灵鸡汤都不管用。关键是中年人已经很难哄了,他们要说服自己也难。
活得危机四伏,你骗自己“玩的就是心跳”,活得寡淡无味,你自我安慰“平平淡淡才是真”,是这样吗?
但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在于它能让你有同感共鸣的同时,还能获得某种不可名状的觉悟和领会。生活也许残酷,但文学里的生活会散发出一种悲悯的柔和光晕。鲁引弓的叙事没想给你应对生活困境的方法论,但它提供了一个可靠坚实的世界观,一扇灯火可亲的窗口,一双温暖的眼眸。像他笔下的苏家三姐妹等人物,虽然没法超脱利害计较,缺乏“生活之上”、“生活在别处”、“爱在彼岸”的虚灵境界,但她们都执着于生活本身,坚守在逼真的此岸,都在倔强勇敢地活着,都在中年那种无所凭依的荒凉里,独自消化负荷越来越重羁绊越来越多的窘迫,挣扎着自我驱使,于倦怠中,于失望中,顽强地触摸到来自身心最深处的第一次“胎动”。没错,小人物的生命就像婴儿,天生蕴含着自强不息的力量。
这是文学带给我们的福利。文学从来不需要说出“励志”二字,但在阅读产生感动之际,在泪点被轻盈地触动时,我们将获得解放的欢乐,找到继续行走的那一个深呼吸。
拿什么犒劳我们的中年?就是认真地、用力地过一天又一天的生活。所谓生活,就是让人生,活起来。哪怕天空没有彩虹,哪怕生活千疮百孔,我们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脚步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