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仍是个尘土飞扬的村庄,到处弥漫着死人的寂寞。昔日不可一世的上校们只好窝在自己的后院悄无声息地死去,惟有最后一棵香蕉树为之作证。还有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处女,用下午两点的酷热浸湿她们汗迹斑斑的遮羞布……”
这场返乡之旅,成为了马尔克斯文学生涯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他意识到,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为了抵达目光所见废墟与孤寂的本质,他需要一种更加宽阔的视野,因此必须上溯到童年的历史,进入时间,进入外祖父母诞生的瓜希拉省的那些村庄。
在回程的火车上,他开始向母亲询问外祖父母的事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从何处于何时来阿拉卡塔卡的?44年前马尔克斯上校在决斗中不得不杀死的那个人是谁?总之,从哈雷彗星出现的那年开始,哪些人同马尔克斯和伊瓜兰一家共同重建了阿拉卡塔卡?
回到居住地,他仿佛感受到一种宿命般的、无比急切的愿望:停下手中正在进行的写作,返回外祖父母的出生地,寻找根源的根源。
第二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好友兼同事拉斐尔·埃斯卡洛纳的陪同下,前往巴耶杜帕尔省和瓜希拉省,开始进行更加仔细的探访。他们反方向走过了20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末期命运给长辈们划出的路线,寻找记忆中的村落和地标。
一天,他们在巴耶杜帕尔省附近一个小村拉巴斯惟一的酒馆喝啤酒的时候,碰到了作曲家利桑德罗·帕切科。帕切科高大健壮,打扮酷似西部牛仔,腰里插着左轮手枪。交谈中,他们意外发现了一段令人震惊的陈年家族血案: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是杀害帕切科外祖父的凶手。
45年前,因为斗鸡失败引起的口角,两位“外祖父”在一条小胡同里展开决斗,血案由此发生。但谈起祖辈的陈年往事,利桑德罗·帕切科并不记仇,反而和马尔克斯一见如故,变成了好朋友。他们开着卡车,“喝着热白兰地,吃着半生不熟的羊肉,游玩了三天三夜,以纪念死去的两位外祖父”。
几天里,他们走过了塞萨尔省和瓜希拉省的许多地方,并特意在巴兰卡斯镇盘桓良久——外祖父们的决斗正是在这里发生的。决斗事件不但直接导致了马尔克斯父母的相识,也是他10岁以前在“鬼魂出没的深宅大院”里童年经验的历史渊源。
在这次旅行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完成了《百年孤独》撰写工作的野外部分。“马孔多”,这个年少时从祖父那里听来的名字,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直至清晰浮出水
面。一切的一切,共同构成了马尔克斯脑海中那个奇幻世界的基础。1967年,历经14年的思考和打磨,他终于完成了长篇小说《百年孤独》。
1982年,《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奖,小镇阿拉卡塔卡因此闻名于世。镇长甚至一度想把小镇改名“马孔多”,以带动旅游业,改变本地的贫困面貌。
浩荡的20世纪,伴随着战争、经济危机、政治运动、技术革命,作家们因各种各样的命运迁徙。但在漂泊中,他们一次次藉由写作,在精神上重返故乡。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开篇写道: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田纳西·威廉斯经由《玻璃动物园》男主角汤姆之口呐喊:
“我不到月亮上去,我要走得更远——因为时间是两个地方之间最远的距离——不久以后,我因为在鞋盒上写了一首诗就被解雇了。我离开了圣路易斯,我最后一次走下了救火梯。从那时起,我追随父亲的老路,试图从行动中寻求中在空间失去的东西——我到处漫游,城市像枯干的树叶在我身边掠过,那些树枝原是颜色鲜艳的,只不过后来从树枝上脱落下来罢了。我想停留下来,但总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它总是突如其来,出其不意。它也许是一段熟悉的乐曲。它也许是一块透明的玻璃——或许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在没有找到伴侣之前,夜间在马路上游荡时,我从一家香水商店灯火通明的橱窗前经过,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彩色玻璃玩意儿,有颜色雅致的透明玻璃小瓶子,闪烁着零散的虹彩。突然间,我姐姐碰碰我的肩头。我转过身去,望着她的眼睛……哦,罗拉,罗拉,我想把你丢下,但我比原来更忠于你。我掏出一支香烟,我穿过街道,走进一家电影院或是酒吧,我要了杯酒,我和身旁的陌生人说话——任何事情都行,只要你把蜡烛吹灭!——因为当前世界是用闪电照明的,把你的蜡烛吹灭吧!罗拉——这样再见了!”
菲茨杰拉德死后被安葬在了父亲的故乡——马里兰州。在他和泽尔达共同的墓碑上,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书中的一句话: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是的,每个漂泊的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