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高大魁梧。婶娇小清瘦。
叔六十五岁那年,五十五岁的婶瘫痪在床。
阳光从山顶滑落,透过秋叶和炊烟,飘洒地坪,盈满了屋内的澡盆。叔笼罩在一片橘黄里,给婶擦拭身子。
婶爱洁净,尽管下半身不能动弹,却很少间断洗澡。每次,都是叔从床上抱到澡盆里,象给婴儿洗澡一样细致地呵护。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曾经,儿女欲请保姆服侍婶。叔怒斥,保姆哪有我体贴?儿媳、女儿要给婶洗澡,叔大愠,你们没轻没重的,搞不好弄痛了你娘。此后,儿女再不提给婶洗澡的事。
叔八十五岁生日那天,儿女孙曾围了一屋,争相给婶喂水果。
叔起身,看看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地上再没醒来。
鼓乐响起,儿女孙曾悲伤哭泣。
婶漠然地看着堂屋中央那具乌黑锃亮的长方形棺材。
下半夜,忧伤的旋律低回婉转,如雾似烟飘浮在村庄。
晨刻,天边一轮毛月亮。
曲调缓缓沉落,夜歌声、炮竹声此起彼伏,堂屋一片肃穆。
妆殓的白发老者拴上了门。
老者揭开棺盖,给叔妆殓。叔面容安祥,象是熟睡了。
儿女孙曾绕棺恸哭不已。
一声撕肝裂肺的哭声传来。
是婶扑过来了!
老头子,你走了,谁给我洗澡?婶的哭声很响,句句击痛人心。
婶不是一直坐在里屋床上?
婶能下地行走了。这一走又是十年。十年里,婶的生活基本上能自理,不要人服侍。
心涸
这年大旱,坳冲唯一的池塘干得只余一碟浅浅的浊浆,就像一张泛黄的锅巴,供全冲的人口牲畜排队轮流舔食。
某天清晨,哈欠连天的村民提壶携桶排队取水。
“唉哟,哪个缺德鬼,把碎玻璃撒这里,害得老子割破了脚?”排在前边的汉子捧着脚大骂不休。这一叫,又有人传染似的跟着“唉哟唉哟”哼起痛来。原来他们都踩到星星点点的玻璃碎片了。
一双双愤怒的目光扫向排在队尾的驼七。
“对不起,对不起了,是我家的三个淘气包玩‘家家’不小心打碎了瓶子。我来给您包脚……”
几个受伤的村民歪歪扭扭离开了,取水队伍继续向前蠕动。
又一大早。
“好难闻的一股尿躁味!一定有野孩子在池塘屙屎拉尿。”村民纷纷捂嘴拥鼻,低低地议论。
一双双鄙夷的目光齐刷刷地再次射向了驼七。
“昨天傍黑,我家几个小子放牛回来……这些教不变的猪,屁股都被我打烂了……嘿嘿,口干不怕牛尿水嘛。”驼七勾着头,嗫嚅道。
“这口塘是全冲的锅和碗,水脏了怎么煮饭做菜啊?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不如放水灌溉下边的梯田算了,秧苗快干死了。”
“……”
塘下的一丘丘梯田已经布满拇指宽的口子,蔫头耷脑的秧苗让人心痛死了。于是,村民宁愿颠簸百余里挑水饮用,一致要求放水救秧。
旱季过后,所有稻田只有驼七家的收获了金灿灿的粮食,其他皆颗粒无收。田块干裂如筛,根本存不了水。驼七家的田位于地势最低处。
握手
李书记的车队拐过了山坳,看不见影了,越山村民还站在粉刷一新的村部门前,回味与书记握手的幸福场景。
村长眉飞色舞:“书记回村看望乡邻,大家都想跟书记握手,但不可能人人都能握得上。亏得我们前天开了会,传达上级精神,作了部署。”
老邻居瞅着双手,一脸喜悦:“没握上的也不要失望,以后还有机会。叶落归根嘛。小时候,我跟书记一块放牛,下河摸鱼……后来书记当了官,进了北京城,就只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书记还没忘记我老邻居。”
六婶眼睛不好,边说边抹泪:“要说这李伢子啊,你们看我,过去喊伢子喊惯了,是李书记……他舍得吃苦,别人睡得香,他却在煤油灯下看书。他考上县中学,我送了鸡蛋给他补身子。你们刚才听到了,李书记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六婶,我一直记得您当年送我的鸡蛋’。我想跟书记多唠会儿,唉,人挤人的,却抓不到他那双热乎乎的手了……”
没握手的看着握上的,目光饱含羡慕。众皆红云满面,不舍散去。
“李书记握我手了!还和我拉话呢。”提着簸箕的二傻从山坳跑出来,沿田埂上了公路,像中了彩票头奖般兴奋。
“说什么?”村长不信。大家亦摇头。
“李书记下车了,主动握我的手,夸我们村卫生搞得好,干净,整洁。我说是啊,村上前天布置的,发了工钱,刷墙壁,捡垃圾……”
玉媛
岭沟村妇,名玉媛,生两女,皆已成年。
夫外出,女出嫁,空守老屋,孤寂难耐。便喂鸡,孵得鸡崽数十。房前屋后,鸡鸣声不绝于耳,煞为壮观。
有满叔种田,常助玉媛干活,盛饭散地饲鸡,说笑逗嫂欢颜,怡然自乐。
后夫死于工地,尸回堂屋。玉媛愣怔呆立,默然抱住老母鸡,轮番梳理其翅翎,无泪亦无言。
岭沟村人皆戳其脊梁。
小鸡渐大,换得柴米油盐,维持生计。满叔埋头做活,田地内外,使得力气之事,替嫂干完,从不声张。即使筛酒蒸蛋,也不留步。
也有媒人张罗满叔相亲,也有阔绰男人停滞玉媛门前久久不去,皆不合意。
母鸡渐见衰老,进食一日不如一日,昔时丰满之态,凸现佝偻之姿。玉媛心焦如灼,常暖鸡于怀,宛若婴儿。
过了数日,母鸡豆眼一瞌,永不睁开。玉媛恸哭,泪雨倾盆。
村民义愤填膺,高呼,老公去世没一滴眼泪,死了一只老母鸡却哭得死去活来……啧啧啧。鄙夷遍地。
不日,玉媛与满叔成亲。堂前屋后,鸡鸣声声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