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戰備”的故事
坐在派出所的一間空房子裏,被叫做“老戰備”的人有點忐忑不安了。到底什麽事呢?隻是說來接受調查。“老戰備”并不懼怕到派出所來,他自信從未幹過違法的事。不過,現在這樣讓他空等着,他有點莫名其妙地焦慮。院子裏有說話聲,走廊裏有腳步聲,窗台上有盆花,那花瓣給陽光照的透靈透亮的。這屋裏這麽靜,就他一個人。
“老戰備”很想拉開門徑直找那值班民警問問,别叫人這麽幹等着!可是人家剛才不是說了讓等一等,坐一坐嗎?說話挺和氣的。是啊,沒什麽可急的。廣場的那群人——“老戰備”回想着一小時之前,親眼見到他被“請”上警車的那群放風筝的,打太極拳的,唱老戲的,下棋的,領着小孩舉着氣球溜圈兒的人們,可能比他更急于“且聽下回分解”。讓他們等着吧,明天——“老戰備”想象着那群退休的同齡同代人聽他講解“派出所之行”時的各色目光,不由的微笑了。今天上午在廣場花壇旁,當時,他正和一群人聊得起勁,正像是印證他說的那樣——有時候公安上的人也請他幫忙,那警車悄沒聲地停在不遠處,那警察不緊不慢地走到“老戰備”他們跟前,“打擾一下”——警察舉手敬禮,表情平靜地報出“老戰備”的姓名,住址,“老戰備”說“是,是我”,也表情平靜。那警察禮貌地請“老戰備”去一趟派出所,配合一項調查,還替“老戰備”拉開車門。那群人——“老戰備”想,要是給警察請進警車還不得吓黃了臉,連聲追問“怎麽啦?這是!我的天爺!有什麽事?我又沒犯法!”可他——很從容。還有,那群人當中不是有人對他“老戰備”的話半信半疑嗎?現在,他們都眼見了吧?公安上的人确确實實是請他——公安術語叫配合調查的。
進來兩個人,介紹說是市局刑警隊的,他們很嚴肅又很客氣。其中一人打開文件夾,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句,另一人對“老戰備”說:“今天請你來,是因爲一起失蹤人被害案,屍骨是最近在一處當年的人防戰備工事——防空洞裏發現的。人是三十二年前失蹤的——那是一九七六年,對吧?”警察頓一頓,“老戰備”點頭,警察又說“還有最近的毒品案。”警察頓一頓又說“據了解你七十年代在市區戰備施工上幹了八九年,據群信e報你是這兩起案件的知情人,現在請你談談當時的情況。”
“老戰備”是别人送給他的尊稱雅號,他很以此爲自豪。
他是個小個子,寬肩膀,皮膚白淨,目光溜溜散射,屬于那種眼閑不住——不停地尋摸周圍的人和事,嘴閑不住——随時随地的發議論的人。因此,在單位不受領導看中,一直沒有個升騰,這使他感到自己懷才不遇。退休以後,他主要的嗜好是找人聊天兒,有時侯也打打牌,溜溜早兒什麽的,但那也是爲了碰遇上人好借題發揮地聊一通兒。他會坐在社區綠化帶的石凳上跟人聊,會繞到公園裏,廣場上,街道拐角的甬路旁,看人家打拳舞劍,打牌下棋,放風筝溜鳥,唱舊戲扭秧歌,然後,瞅準了人,抓住機會跟人家聊。不論什麽話題他都能插上嘴接上茬,引申出一連串的人和事,有時間有地點,有來龍有去脈。從内心裏,他很自傲自己聊天兒的“藝術”——因勢利導,駕馭過程,掌握火候,自然而然。就像大酒店的服務生爲客人領位那樣,他能夠把話題恰到好處地領位到他的“戰備歲月”。
不少出生于五零後或是六零後早期的人們,或多或少都還能回憶起當年的戰備背景:
一九六九年中蘇珍寶島之戰後,戰争氛圍的渲染使人們沉浸在大戰既在眼前的緊張與狂熱中,報紙上,廣播裏,街道和各單位挂起的橫幅,牆上刷新的醒目标語,還有各級大會小會的領導講話都反複告誡人們,蘇聯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還有一萬架轟炸機,還用三千枚導彈瞄準中國。毛主席號令“要準備打仗”,林副主席也號令“要用戰備的觀點觀察一切,落實一切”。北京已經開始疏散人口,許多大中城市搞防空演習,機關,廠礦,學校紛紛模仿軍隊搞徒步野營拉練。更實際的是,省,地,市,縣,區和各企事業單位及街道居委會逐級組建了諸如“戰備總指揮部”,“戰備領導小組”,“人民防空辦公室”——簡稱“人防辦 ”等常設臨時機構。市一級的戰備機構又把全市劃分爲跨行業的“戰區”,如一戰區,二戰區······八戰區等。這種戰區辦公室的任務就是依據上級戰備辦公室的指示 ,向各單位借調人員并組織社會閑散勞力搞戰備施工——開挖修建躲避空襲疏散人口的防空洞。
“老戰備”在當年——套用當年的政治術語,是屬于“根紅苗正”,祖宗八代沒“曆史問題”本人更無“現行問題”的造反派 ,可是他嘴碎,好說風涼話,又總是遲到曠工不服管,單位領導便以“戰備任務重要”爲由把他“借調”——實則剔除到了市戰備辦下屬的一個戰區當施工指導員,從七零年到七八年,整整九年。在“老戰備”看來,這是他的輝煌歲月。
“說實在的”——“老戰備”咽一口唾沫,又“吭吭”地用鼻咽做推力,順着鼻孔往外趕了趕燥氣,對他的聽袀冋f:“現在這放長假,連清明,端午也放,把人們都放疲咧,就知道休閑,要在過去——七零年那會兒,陰曆年,國慶都不放假,一級戰備!國慶節那天,我們坐車——軍用吉普——有市戰備辦的許主任,軍分區的蔡政委,還有駐軍軍部的劉參珠L,還有——我們好幾輛車,去熱電廠。那是空襲的主要目标!他們部隊的人幫助訓練民兵打高射機槍,我們呢,勘察地形,準備搞一個大工程,把熱電機組轉入地下,那是鬧玩兒的?戰備重點工程!那是。後來測量地下水位高,施工難度大,就沒搞。”“老戰備”不無遺憾地抽緊嘴角又搖搖頭說:“當年沒打起仗來,萬幸。要擱現在,那還是重點目标,就像美國打伊拉克,炸南斯拉夫那樣。不過現在要搞防空襲咱們也有條件了,技術先進,設備先進——比我們那時候。”
當人們聊到吃的話題時,“老戰備”會感慨當今的敞開供應,又會感慨當年的限量供應。“那時候”——“老戰備”用眼角翻着扭大歌的一群老太太,“那時候,人人糧食都定量,憑糧證買。我是二十九斤一月,不夠吃,那時候油水小,好在戰備系統有補助,每月八斤糧票——地方的——有時侯也有全國糧票,全國通用。那時候淨有人托我換全國糧票的,拿糧票換棒子,大米,雞蛋,總比買黑市便宜。現在,人啊,保暖生閑事,還有心思歌舞什麽的,真再定量供應試試!?“老戰備”一轉眼又指着别人手裏拎着的芹菜什麽的說:“都知道化肥,農藥,催熟劑不好,是公害,可誰有什麽辦法?都照樣買照樣吃!也别說,戰備工事——防空洞裏種的蘑菇,蒜黃沒公害。那個北河灣區政府院裏——我說的是老區政府院裏,那地下是物資儲備倉庫,後來搞人防工事平戰結合,種蒜黃什麽的,供應區政府食堂還往外賣,那是真正的無公害蔬菜,比塑料大棚種的強。我多會兒到那兒去——都認識我,都說,老戰備來啦,拿把兒蒜黃吧——我這人自覺,每次都付人家錢。”
“老戰備”就是這樣,不論什麽話題他三繞兩繞就可以繞到“正題”上。比如說,電視裏抗洪搶險的報道,“老戰備”會告訴人們,現在的報道技術含量高,攝像機什麽的發達,所以又快又多又煽情,不像當年——七三年夏天,暴雨,市區幾處人防地道塌方,滿街筒子的水往防空洞裏灌,他是抗洪搶險隊員,堵水,搬抽水機,清淤泥——半腿深的泥。那時候電視不普及,就沒報道。聊到地震的報道,“老戰備”會告訴人們,主席逝世那年——唐山地震,人們忙着搭防震棚,戰備施工也停了。當時他們的工程是在公園裏就着一段幹河床開地槽。“老戰備”說:“停工,公園樹蔭裏喝茶水,打撲克,自在!可上邊的頭頭看不慣了,說防震也不像這麽歇着,比幹部療養院還自在。我就頂上去,挺身而出:不是幹療院也不是集中營!七八米深的溝,震塌了活埋人誰負責?說到底,那一段就沒幹,直到入冬才又開工。”聊到男女關系的話題,“老戰備”會挺直脊背,微微斜着眼說:“那時候搞對象總歸的背着人,不像現在大街上就又抱又啃,那年——七三年全市防空演習,警報解除了,我們在師範學校地下——那是防空洞主幹道,嘿,逮住倆學生,捉奸捉雙!”
有一天,大家正聊社會治安,“老戰備”說:“都說現在犯罪率比從前高了,不過那時候隐蔽比現在高明——”他大拇指朝上颠了颠——“現在什麽抛屍啊,焚屍啊,碎屍啊跟明指差不多,要不怎麽破案率也高呢?那時候——唐山地震那年,我們就碰到過,防空洞深處藏屍。你想啊,那地下潮,黑,不通風,長久沒人去,地道網跟迷宮似的藏屍還不容易?連警察都想不到。”“老戰備”環顧着他的聽校终f:“你說前一陣電視裏那毒品案,利用超市自動存包櫃搞交易,那不是明指給警察看?人家裝攝像頭是幹什麽的?最近,公安發現了,搞毒品交易在地道裏!真正的地下交易!那是。公安對地道網也不熟,他們找我幫忙,那分局齊隊長親自給我倒茶”。
跟刑警打交道真不舒服,他們的詢問像熟練的護士輸液——一針見血,又快又準。他們提問的方式,語氣,眼神讓人有種防不勝防的憋屈感,對細節的探究和對細節的忽略完全是權威式的簡短語,還有筆記的沙沙聲,都讓“老戰備”感到渾身抽緊的難受,好像被擠在了牆角。
在刑警目光的逼視下,“老戰備”在問詢筆錄上簽字,按手印。
那刑警似乎意猶未盡:“你要注意,近期不要離開住地附近,我們可能随時傳喚你。”“老戰備”吞咽了一口,沒說出話來。
“有些事情沒幹過就别亂說,有些事情——比如信口胡編,無中生有,散布虛假信息妨礙公安偵查——那是違法。”刑警說。
“我——”“老戰備”走出派出所的大門自語說。
2018年1月16日修改
“老战备”的故事
作者:admin 2018-10-08 点击量: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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