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作过小偷作过流氓,当过民兵当过头领。修铁路、爬火车、拉石头、搞建设。却被社会抛弃,沦为江湖漂客,备尝人间辛酸,饱受生活困苦。我大名书生,不敢冠以姓氏,怕羞辱祖先,人责自负。为祭奠这段青春岁月,将所见所闻,所历所思融烩一炉,撰成小说,以为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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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怎么偷东西,顶多就顺手牵羊,却被诬赖为贼,实在有点冤,冥冥之中那些顺手牵来的东西本就是我的,怎么叫偷呢?我的小伙伴朵儿说,你妈生你时放了很多血,将来要当贼,不偷东西就偷人。放她妈的屁,要偷就偷你。话虽这么说,实在不敢偷她,妈爸是副大队长,几十年前在咱两边岩地界,可算高干子弟了。副大队长管副业和妇女,我娘儿俩都怕他,但又一墙之隔,低头不见抬头见。
生产队有一座面坊,包面的纸是从镇上收购站批发来的,其中有很多有趣的书,比如《三侠五义》、《杨家将》、《水浒传》之类,有一次趁人不备,我将一本破得没有封皮的书掖在腰里,匆匆忙地往家里走,朵儿撵上来拉住我,说拿出来看看,好像上面有画儿,我俩就坐在山湾塘的土坝上看,这是一本残破的《水浒传》,竖排本,前面是木刻的一百单八将,耍枪弄棍横眉竖眼十分耐看。朵儿认的字不多,叫我看完后摆给她听,我傲着不理睬,她威胁如不摆就告发我做贼。
水浒传的故事很吸引人,武松打虎,鲁智深倒拨杨柳,林冲火烧草料场,字认不全但意思全明白,侠义性格可能是那时种下的。面坊那一萝筐书始终吸引着我。在一个月夜朦胧的夜晚,我攀着桉树的枝桠,爬上屋檐,然后倒挂金钩,从面坊的气窗而入,“嗡咚”地跳在地上,眼前一片黑,如落在幽深的水井里,啥都看不见。站起来定定神,抚着胸口喘粗气,面坊空荡荡的寒气逼人,与白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境况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我甚至忘记了,偷偷摸摸到这坟墓般的地方来,到底为了啥?拍拍后脑勺,我不是来找书的么?于是在案侧的篾筐里摸索,忘了带火柴,倒霉,只好凭感觉摸,厚的全的脊上平整的,一定是好书。拿上再丢下,丢下又拿上,厚厚的一摞怎么带呀,丢掉几本,选了几本揣在怀里。来之前我想好了,在腰上拴了草绳,书本塞怀里像坐了胎的孕妇。突然“哇噻”地一声叫,吓得我跌一屁股墩,原来是花猫逮老鼠发出的吼声,可能没得手,墙角里有萤绿的光点,可能是老鼠和猫对峙的目光。我打开橱柜的门,隐约看见里面有几把包好的面条,顺手操了两把揣在怀里。妈近来气喘病发作,咳得背气,煮碗鸡蛋面,比过生日还好呢。
回家时妈正喂猪,农村人习惯做夜工,此时还早,我在油灯上看偷来的胜利果实,却大失所望,两本精装的是印满科蚪文字的外文书,一本是《故文观止》,我刚上初中,不太看得懂。所幸有一本《青春之歌》,我知道它虽比不上武侠小说,但也好看。当晚的梦很作很甜,一位戴着眼镜英俊潇洒的青年,与一位娴静的短发女子站在一起,讲叙着我似懂非懂的什么道理。
敲击铁管的声音有点破,唤醒了山村的早晨。敲钟的是朵儿的爸。副大队长补助200个工分,敲钟补贴100个工分,出勤300个工分,他一人比咱全家的工分还多,日子过得滋润,虽然同在一棵大树下,我家凄惶得贼都不上门。那时文革方兴未艾,学校已停课。我帮家里割牛草,每十斤一个工分,一般能挣5分,每个劳动日值8分钱,我小小年纪能挣4分钱,也很了不起。割完一背篓草,坐在山坡上晒太阳。突然听到面坊人声鼎沸,觉得好奇,莫不是上面又来了最新最高指示,要举行转湾游行?举小旗旗喊几句口号也记半天工,比干活儿轻松,谁都愿意参加,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想参加还不行呢。我直往山下跑,又觉得不对劲,怎么有妈拉长的哭叫声。突然明白了,我偷书时顺手牵回的两把面,藏在床的蚊帐背后,一准是被搜着了。那时农村穷,送礼一般是十个鸡蛋两把面,而捆了红纸条的面非同寻常,如果把柜里其它的面揣上一两把,或许没事,偏偏摧着了支书送公社干部的礼面,这还了得,一个字,“搜”。那时候的法律跟现在不一样,生产队挖土豆,收工时,副大队长常常将手伸进妇女的怀里和裤裆里摸,搜出圆滚滚的土豆来,队长笑妇女笑大家都笑,笑贫不笑娼,跟这一个道理。我顺手牵回的礼面本不该搜出来,恰这时朵儿家的猫从蚊帐后蹦出,面条散了半床。妈顿时傻了眼,低顺着眼不开腔,逼急了倒在地上哭,等于承认她做了贼。床头上的书本刨撒得满地都是。上面踩了很多胶鞋印。这事过了很久,我才敢看妈的眼睛,她眼睛昏浊了许多,上面网着的红丝如池塘里的游虫。好几次我去池塘游泳,沉在水中不想起来,干脆一死了之,然而昏黄的水憋得难受,浮力如弹崩一样将我抛出水面。从此知道良心的折磨胜过肉体痛苦,我欠这个世界太多,尤其是欠妈的太多,如何偿还,我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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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往华蓥山下过,穿越大巴山直入陕西,上面传达这是一条备战路,于是层层动员,按地区组成民兵师,县为团,区为营,公社为连。那时候几乎没有大型机械,打隧道拱桥梁,全凭人工一锤一钎的劳动,当年的口号是“三年建成襄渝线,备战备荒为人民”。朵儿的哥王奎是生产队民兵排长,本该去修铁路的,他爹说修铁路要放炮,掏瞎炮经常死人,没要他去,在家除了运动工分还有补助工分,比修铁路划算得多。我家成分高,小土地出租,差一颗米评上富农。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苦着脸去当炮灰呗。猪龙乡如今改成曙光公社,我在曙光连当炮工。苟石匠甩锤我掌钎,每天打四个1米深的炮眼,然后装镭管火线和黄药。点炮有专业的人,吹三遍口哨,人们躲得远远的。点炮的两个人各负责几十个炮,在工地上猫着腰用烟头点,嘘出了火花再点第二个,跳来跳去像杂技表演。点完了像箭一样射到山洞里躲,响炮时地皮震动飞沙走石。指导员就数炮,如果少了就有哑炮。点炮的就挨个检查,发现套火索没燃的,插一面小黄旗,有点《地雷站》小鬼子探地雷的样子。我们也掏过几次哑炮,先浇一盆水,再小心翼翼地刨上面的土,千万不能用钢钎去捅,弄不好就坐土飞机。有时找不到水,苟石匠叫我屙尿,一泡热尿浇下去,滋滋地响,提着裤子连滚带爬,石匠嗬嗬地笑:书生,炮要响了你跑得脱吗,小鸡鸡飞到天上变小雀雀,你就有日天的本事了。
炮工除打炮眼外,也参与悬崖排石,我撬一块险石时,连人带石滚落下去,一块并不太大的石头砸在我腿上,清楚地听到“咔嚓”的声响,小腿的腓骨便断了。当时不觉得痛,只感到又胀又麻,像冬天的泡菜一样酸软无力,眼前发黑仿佛坠入飘渺的夜空,人的吵闹和汽车的刹车声如潮水般远远退去。
我醒来时,四壁和床单上泛着盈盈的白光,荡洋着来苏水和酒精的气味,下肢上有了疼痛的感觉,已被竹片和纱布绑成了夹板,我迷糊地意识到,腿断了我成残废了,今后的路长着呢,该怎么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