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来杭州,爱上了这清茶淡水的安静,割断尘缘,成为弘一法师。他写过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讲述自己民国元年七月来杭州,住在钱塘门内,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去西湖边的一所小茶馆景春园吃茶,还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有一回跟夏丐尊居士两人去湖心亭上吃茶,当时夏丐尊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作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他认为这可以说是他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近因则是由于搬到虎跑寺居住,羡慕并喜欢上那些有道德的出家人的生活。直至去灵隐寺受戒。
李叔同的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喝茶的地方,北京叫茶馆,南京、扬州叫茶社,还有些城市喜欢叫茶楼或茶座。到了杭州,最常听见的是茶室。
茶馆有点儿俗,太像饭馆了,喧闹嘈杂,三教九流,洋溢着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味。茶社有点儿雅,讲究的是同气相求、自成一体,仿佛在拉帮结派,刻意与世俗保持距离,从审美趣味上而言挺小资的。茶楼过于高档,服务范围应该更全面,兼而提供早点、夜宵甚至正餐,品茗反而成了某种形式的点缀。露天的茶座,倒是很容易歇歇脚,但又失之于简陋,似乎随时都要起身赶路,继续劳碌的人物……茶室让人耳目一新,有一种清心寡欲、闹中取静的意思。杭州人,看来挺孤芳自赏的。但这无疑最符合茶道的精神。古人的《陋室铭》不是说过嘛:“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悟吾德馨。”茶室茶室,相当于一间自修的教室,茶叶构成百读不厌的课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滚滚红尘,顿时被拒之门外了。
许多城市,泡茶馆像是赶集,属于社会活动。杭州人,则把品茗当作日复一日、修身养性的功课,丝毫不敢怠慢。态度是严肃的,还不乏虔敬。这么一想,就觉得茶室的名称,之于杭州,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连杭州人都偏离茶道的真谛,茶道在中国,也该彻底扭曲了。毕竟,杭州人一生下来,就守着虎跑泉、龙井茶,属于有福之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年,最新鲜的龙井,肯定是杭州人首先品尝的,然后才提供给外省分享。茶叶给这座城市锦上添花,带来特殊的荣誉;杭州人自然懂得这些,必定会加倍地热爱、加倍地珍惜。茶文化,已构成杭州的一种伟大的传统。1991年,中国第一家也是惟一一家茶叶博物馆,在杭州龙井路建成。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论资排辈,杭州先天性地具备其他城市无法超越的优势。
祖籍杭州的女作家张抗抗,总结杭州人的聪明与智慧,除了饮食,很可能来自喝茶:“如果到杭州人家小坐或是长谈,无论熟客远客,一落座,主人便有清茶奉上。再穷的人家,别的招待没有,茶却是必不可少的。杭州人沏茶,即便客人再多,也决不用茶壶,那样清清爽爽的绿茶,如闷在茶壶里,就白白糟蹋了西湖龙井。做出了几百年的规矩,明明不是龙井,也必用带盖的蓝花瓷杯,一人面前一只,一只杯里一大把茶叶,甩得很慷慨。客人坐了一刻就走,茶不及抿过一口,那杯茶也就倒了,决不吝啬。不像北佬,那把茶叶恨不得沏上一壶喝上一天的。就连我这‘北佬’也觉得杭州人喝茶,喝得太奢侈了些。怪不得茶叶价格连年上涨。”杭州人喝茶,确实很讲究,很舍得下本钱。
也是从张抗抗那里,我第一次听说杭州的茶室(当时觉得这名称怪怪的):“杭州人在家里喝茶,显然喝得极不过瘾,或者说,因缺少环境的助兴而不够雅不够文化。于是也不知从白居易还是从苏东坡时代起始,杭州就诞生了许多茶室。”看来茶室够古老的。张抗抗尤其强调这“茶室”必须同北方或是江南小镇的“茶馆”严加区分,既是“室”,便是“雅”的代称,决不似“馆”那样三教九流的大众化,所以杭州的茶室一概建在西子湖畔那些楼台亭阁、山水林泉的好去处:“其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玉泉、虎跑、葛岭茶室,据说用刚从石缝里滴嗒出来的矿泉水,烧开了沏茶,无须加盖,只两三分钟,杯中一湖碧波荡漾,那嫩绿的叶子如小舟微微起伏,船头竖一杆小旗船尾立一柱茸缨枪。喝茶的人坐在藤椅上围一圆桌,以瓜子话梅佐茶,从容不迫慢慢品尝。家人友人谈天说地,情人窃窃私语,如此廊前树下一坐坐到太阳偏西,那茶也已淡而无色,这才算是真正喝过茶了,悠悠哉哉起身打道回城。这本是天下也难寻的杭州茶道一景……”
听完张抗抗的描述,我恨不得扔了手头正捧着的北京前门大碗茶,插上翅膀飞往杭州(大不了买张机票呗),到西子湖畔泡一杯刚采撷下来的龙井……杭州人,真让我嫉妒!
后来果然找到出差的机会,去了几趟杭州,发现大街小巷,尤其旅游景点,茶室星罗棋布。其中不乏老字号。挽弓当挽强,我喜欢直奔龙井寺,先看看至清至洁犹如大彻大悟的龙井潭(等于洗洗混混的眼睛),随便嗅嗅附近双峰大队茶场飘过来的茶香,然后走进古寺中庭的那间早已改作茶室的佛殿,点一壶新茶,也算给自己圆一个梦。据作家韩少华讲述,他有一年雪后来此,寺内只有他一位茶客,茶室阿嫂递上一壶茶,说“难得好兴兴,就尝尝梅家坞的吧。”一尝,果然不同凡响。下山在茅家埠头搭船,蒙同舱一位老者相告,说龙井寺偶尔拿出的梅家坞茶,是连杭州人也难得尝到的;梅家坞处于老龙泓山麓的阳坡,此地所产龙井茶在古籍里被奉为南山绝品。这使他又惊又喜。
我也风尘仆仆地来到龙井寺,可惜却没有他的运气。这倒无妨。正好让我对那种“绝品”龙井保持充沛的想像。不能算作白来。世间能中大彩的,又有几人?
估计杭州的茶室多,跟寺庙多(极盛时约有两千多所)也不无关系。烧香拜佛,走累了,总想找个地方坐坐,喝杯茶。寺庙里或周围的茶座,叫茶馆肯定不合适,叫茶室则很相称,多多少少有一份出世的禅意。茶室就名称而言,应该很安静的。心安是福。
李叔同来杭州,爱上了这清茶淡水的安静,割断尘缘,成为弘一法师。他写过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讲述自己民国元年七月来杭州,住在钱塘门内,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去西湖边的一所小茶馆景春园吃茶:“在景春园的楼下,有许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个了,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看西湖的风景。在茶馆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了。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顺便地到那里去看看。”他还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有一回跟夏丐尊居士两人去湖心亭上吃茶,当时夏丐尊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作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他认为这可以说是他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近因则是由于搬到虎跑寺居住,羡慕并喜欢上那些有道德的出家人的生活。直至去灵隐寺受戒。茶和禅,在李叔同身上,表现出极其密切的关系。
在杭州的茶室,更容易接近那份超凡脱俗的禅意。尤其看着三潭印月、听着南屏晚钟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身心正在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