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女儿

作者:runsly 2019-01-21 点击量:

草原的女儿
 
内蒙古并不全是草原的。在那片横贯东北西北的广袤土地上,除了大片的草原沙漠,还有很多的山村。晓梦不知道别处的山村是不是都像内蒙古的一样,她只见过附近的村庄。山不高,但是密,像个碗一样把村庄稳稳的端在中间。人们在山下种庄稼,在山坡上放牛马羊。山的另一边还是个被群山围住的村庄,一条小路漫不经心的曲折蜿蜒而来,将近在咫尺又时时不得相见的村庄串起来。
 
 
 
村庄有百来户人家,街道错杂又整齐,邻里疏远又亲密。他们不穿蒙古袍,没时间跑去老远参加那达慕大会,不说蒙语不住蒙古包。但是有些东西又和大家印象中的一样。比如爱吃奶豆腐喝马奶酒,用纯奶和茶砖,加食盐熬成滟滟的奶茶。喜欢浓度高的酒和大块的羊肉,再比如,给每个孩子取一个蒙古名字。
 
 
 
晓梦的蒙文名叫其其格。是花的意思。其其格和其木格是蒙古族姑娘们常用的名字,代表花和蕊,所用频率和小伙子的巴图巴音一样高。只是蒙古姑娘最受重视的品质是勤劳皮实,所以晓梦常想,长辈们希望姑娘们像的花,肯定不是妈妈养的那盆娇贵的君子兰,也不是自己浇灌的那颗举着刺的仙人球,最好是附近山上的扫帚梅,不挑地方,一把种子撒进去就能冒出一片新苗,见风就长,还能开出多彩的颜色。
 
 
 
 
 
晓梦今年高三了,刚刚参加完高考,回家等成绩。隔了一条街的邻居巴图高她一级。和故事里描绘的青梅竹马不同的是,巴图并不帅。他是个很搞笑的黑小子。个子高,但是瘦,像是个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大号竹竿。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结伴去学校,放假的时候也一起背着编制的竹篓,装着一堆鸡仔去小山坡放羊。羊吃草,鸡吃虫,晓梦和巴图就拿着柳条,坐在山顶的石头上聊天。一般是聊学校里面的琐事,谁又打破了自己的鼻子,成功从课堂上溜了出去,或者谁谁谁又被老师罚,举着凳子站在墙角,然后也憧憬大学的生活。山半腰有几块大石板,聊累了的时候,巴图就躺在一块石板上看天。晓梦就唱歌。
 
 
 
晓梦喜欢唱歌,最好有一点蒙古的长调。她的父亲年少时有几年在草原牧区帮工,赚些现钱补贴家里。他在那时学会了蒙语,也学会了唱蒙古长调。还带回了一把马头琴。
 
 
 
那把琴并不精致,马头的形状也简陋,像是初学者刻的,但是父亲很珍惜,只有喝了酒才会拿出来拉。声音也不大,但是悠扬。晓梦就靠在一边,听父亲用蒙语低声哼唱着自己不懂的歌。
 
 
 
于是她自己也学着唱,不会蒙语可以唱汉语的呀,挑有长调子的歌曲,尽管放声唱去,反正有大片的山坡和原野,没有人会说你跑调错音,让风听着,让云朵听着,让羊群和小鸡们听着,让花花草草和,好吧,和巴图听着。
 
 
 
巴图照例是会嘲笑几句的,什么我发现你的狼嚎越来越逼真了,什么原始人肯定是听了类似的鬼吼才忍不住说了第一句话。晓梦照例踢出几脚,然后更大声点。开心了就冲下山坡跑一圈,惊得鸡飞羊跳。然后在巴图另一边躺下看云。那时候云真漂亮啊,每一块的颜色都不同,形状就更是千差万别了。傍晚看到有炊烟升起再收拾东西下山。鸡都吃撑了,懒懒的趴在脚边,抱起来扔进篓子里,然后赶着羊群回家。
 
 
 
巴图似乎从来没长大的样子,虽然大了晓梦两岁,但是一直都嘻嘻哈哈没个哥哥样子。晓梦也习惯了,觉得巴图就是一个同岁的臭小子。
 
 
 
而现在分开一年了,巴图去年考进了内蒙古大学。虽然同在一个省份,但是对于没有出过门的晓梦来说,还是太远了。不过今天巴图打来电话,说学校放了暑假,傍晚就会到家,然后还带了礼物回来。
 
礼物啊,晓梦想,不会是个姑娘吧?这倒不是晓梦太天马行空,主要是巴图的哥哥巴音,以前去镇上读高中时说给爸爸妈妈带礼物回来,结果是领回来个漂亮姑娘,惊得巴图妈妈掉了手里的炒锅砸到了脚。
 
 
 
“其其格!其~其~格~格~格~格~”
 
 
 
“停停停!再喊我叫你小名!”晓梦跳起来,一手拎裙角一手握扫把冲出门外,就看到巴图一脸嘚瑟的站在门口,然后,他旁边站了一个,晓梦使劲眨了眨眼睛,没错,是个男人。啪,扫把掉脚上。晓梦哎哟了一声,一边活动脚一边想,这下巴图的老妈估计要把眼睛掉在地上了。
 
 
 
巴图大笑“怎么一年没见你光长肥肉不长智商,连个扫把都拿不好!”
 
晓梦冲过去踢在巴图小腿上“让你笑,笑笑笑!”
 
 
 
“哎哎,我带了礼物过来”巴图把双肩包摘了下来。还有别的礼物?晓梦转头看了旁边微笑的小伙子一眼,:这个还不够惊人?然后就看到巴图翻出了一堆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整套!
 
“来来,这个暑假我都帮你安排好了,每周一本,一本一科!”
 
晓梦拎起扫把:“周小鸟!我才刚从学校那个大笼子里逃出来!高考个毛线!模拟个毛线!”
 
“哎哎,你别打我!你还叫我小名!我同学还在呢!别打了呗,再打我还手了!真的还手了!好吧好男不和女斗!你手不疼吗~~~”巴图跳来跳去。
 
晓梦扛着扫把摆一个握刀而立的大侠姿势:“妖孽,看本姑娘今日收了你!”
 
巴图双手抱头:“再也不敢了!”这算告一段落,两人才想起来被晾在一边的小伙子。
 
 
 
巴图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靠过去:“我就说邻居是个疯丫头”。
 
“没有啊,我觉得小姑娘还是挺有意思的,对吧小鸟?”
 
巴图红着脸跳起来:“别别别瞎说!我才不叫小鸟!”
 
剩下的两个人笑倒。
 
 
 
所以说晓梦对胡然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一看就是能结成统一战线的那种,而且,作为一个刚结束高三生活的女生,长相干净文雅的大男生实在是很有杀伤力啊。晓梦和两人道别后抱着巴图后面翻出来的零食和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默默的回屋子,一边走一边想这男生穿的那件蓝色条纹T恤好好看,然后惨呼一声,朋友之妻不可戏是古训啊,怎么能觊觎巴图的男人呢?接着又自我安慰:帅哥是全世界共享资源,不能碰还能看看呀。然后又发出第二声惨呼:我还不知道他名字呢!可恨的巴图!
 
 
 
晓梦第二天就熟悉了小伙子的基础信息:胡然巴图同寝室兄弟 和巴图同岁 家乡福建 难得的大学学霸 喜欢旅行 。晓梦满意的拍巴图的肩膀:“你看,这就是你最可爱的地方了,自己家男人,信息也这么随便就往外倒!”
 
“谁?谁男人?”巴图像被叫了小名一样跳起来:“哥哥我笔直笔直的好吧,你到底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看你这样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你真的是直的?”晓梦狐疑的围着巴图转一圈。
 
“我当然是!”巴图做了个劲霸家logo的动作“360度 纯直 !”
 
晓梦大笑。
 
巴图收回手:“等下咱们上山放羊,胡然也一起去。他性格挺好的,好相处”巴图看晓梦瞪大眼睛,赶紧补充一句。
 
“你居然强迫客人帮忙放羊!”
 
“其其格你脑袋里装的是羊粪球吗?哎哎哎,你干嘛又打人!跟你说我读大学一年专门参加了跆拳道社,现在打架可厉害了!哎哎哎,打好几下了!你手不疼吗?”
 
晓梦吹吹手指:“说!”
 
“他说想感受一下咱们的生活,放羊又不累,就带他一起去呗。哎,你又干嘛去?”
 
“换衣服!”
 
 
 
胡然是真的很好看啊!晓梦拎着鞭子出神。看得出来,这个小伙子是真的喜欢自然,一路上眼睛亮的像探照灯。抱着台相机,从天上的游云到地上的野花,从巴图手里的柳条鞭到奔跑的羊群,一路拍过去,吓的花脸的大山羊逃命一样的跑。
 
但是这样忙碌,也记得站在风吹来的一面,帮忙挡着山风,在比较陡峭的地方站在随时能扶一下别人的位置。背包里装了水和小零食,口袋里装了面巾纸,看到有人流汗马上自然的递过来,像是相识多年的默契。
 
胡然真是细心啊,晓梦一边拿鞭稍抽打着前面的小羊羔,一边出神,这得多少姑娘惦记着啊。一不小心下手就没轻没重了,小羊羔惨叫一声,正吃草吃的欢的大白羊马上冲过来把娃带离魔爪。
 
 
 
把羊带到草比较盛的地方,三人向晓梦和巴图的“根据地”慢慢走过去。胡然忽然停住了,晓梦抬头,原来是一片扫帚梅,正是花开的艳的时候,从白色到浅粉到玫红再到紫色,花枝高,快到人的腰了,风一吹,波浪一样起伏,也确实是有几分震撼。
 
“这是扫帚梅,很好活的,你要喜欢,可以带些花籽回去,仍在土里,不用怎么管,浇浇水就活。”巴图给胡然介绍。
 
“你说这叫什么?”胡然问。
 
“扫帚梅啊”巴图很笃定。晓梦也附和着点头。
 
“说出来吓死你”胡然笑:“这花也叫格桑花”
 
 
 
“格桑花?!”巴图和晓梦惊骇。这感觉,怎么说呢,晓梦喃喃“像是我家猫突然说它是多拉A梦······”
 
“或者正在吃草的羊妈妈立白忽然说它其实叫喜羊羊“巴图补充。
 
胡然转头笑了。
 
那一瞬间晓梦不厚道的觉得巴图透明了。
 
 
 
于是那天的话题从扫帚梅变格桑开始,每个人都说了很多,巴图和晓梦讲这座山村,讲一年四季分明的小山。春天茸茸绿意,还有漫山遍野的小野花。夏天的草刚好到羊的背
 
,秋天就是枯黄的草叶和裸露出的岩石,冬天有漂亮的雪铺下来,被孩子们做成滑雪道,看着像是从半空铺到地上的天河。
 
讲大家在雨后提着袋子捡蘑菇,看到一圈草格外绿,像墨一样,冲过去,中间就能发现很多的大蘑菇。
 
讲大家路过敖包都会填石头或者硬币,祈求好的运气。
 
顺便嘲笑胡然对内蒙古那些全境都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先入为主的观念。、
 
 
 
然后胡然就讲自己的家乡,那座能看见海的城市。那里四季都很温暖,女孩子们可以穿一整年的裙子。有香火鼎盛的寺庙,人们虔诚的参拜,祈求神佛庇佑。那里的人们很会做生意,也吃苦耐劳。讲究离乡打拼,再衣锦还乡。有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还有曲调缠绵的方言歌曲。
 
两人怂恿着胡然唱了一段。和蒙古的歌曲中的辽远苍凉不同,胡然家乡的歌曲更多几分痴缠,配合着他干净的声音,虽然听不懂词汇,还是让你感觉触动。
 
巴图偶尔爆一爆双方的囧事。
 
 
 
几个人躺在大块的石头上面看天,晓梦就想,这云朵怎么都是心形的呢,忽然一只手捂住脸:老天,我好像早恋了。然后想:不早了!我都19岁了!
 
 
 
胡然听巴图说晓梦也爱唱歌,就让她也唱一个。
 
晓梦想,既然你是想看草原,那就唱个《草原夜色美》吧。
 
歌唱完,胡然说:草原歌曲真好听啊,像是这天一样,又辽远又热烈。
 
 
 
他并没有看着晓梦,于是晓梦也看天,太阳在云层里,把一大片云都染成金红色,晓梦拍拍自己也染成金红色的脸,想对啊,你看这天,又辽远又热烈。      
 
 
 
 
 
 
胡然在巴图家住了半个月。晓梦因为大考结束按照家人旨意放松休息,所以和巴图胡然每天放放羊,聊聊天。空闲时间太多,所以把从小到大印象深的事几乎情聊了一个遍。于是晓梦知道胡然是家里长兄,还有个像巴图一样爱说爱笑的弟弟。父母感情极好,早晨老妈看老爸在公园练太极,晚上老爸看老妈跟着大堆人跳广场舞。胡然讲自己去过的美丽城市,看到过的秀丽山水,遇见的很多有趣的习俗。
 
晓梦跟着他的声音,见到厦门四季不败的美丽花朵,路边带着吉他放着琴盒的流浪歌手,看见穿着10厘米高跟鞋的女子,跑去买热巧克力端给天桥下流浪的老人。看青海山区带着高原红的孩子,爬树下水,烤土豆,编蛐蛐笼。看大海涨潮退朝,带着来自地心和月亮的声音。看被冲上岸的海藻,在月光下闪着蓝盈盈的细碎光芒。
 
晓梦就说起小兔子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梅花瓣,一出生就晃着细腿和大脑袋想站起来的小马驹。春天在雪地下冒出的几缕新芽。小伙伴们兴奋的围过去,小声念着快快发芽快快长大。太阳扫过来,雪地上流转着七色的光芒。
 
聊到后来,按照巴图的说法,就是说话“说伤了”,于是就唱歌。谁开心就唱,停下了就有人接上来。连巴图都难得的唱了一首,调子好像不太准,但是感觉更自然。
 
 
 
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结伴回家。晓梦莫名觉得胡然也是会喜欢自己的,不一定是现在就喜欢,但是一定会喜欢。她很笃定。她喜欢这种感觉,不试探不忐忑,不纠结不纠缠,两个人在一条线上,然后在慢慢的向着一起走,一抬头,就看到对方在对面,会很安心。那是在世界上遇见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我们长着两双眼睛,经历两段时光,但看到的是同一个颜色的世界。她喜欢这种简单的快乐,很恣意,很温暖。那是两个相似的人对于同类的认同。
 
 
 
胡然要回家的前一天,晓梦提议可以带着胡然去看看附近的敖包,于是三人把羊丢给家人,背着零食出去玩了。
 
其实山村里居住的大都是汉族人,村头有求雨的小庙,家家供奉观音财神。敖包本是蒙族人祭拜的对象,但是也不知从哪一代起,村里的人也堆起敖包,路过就填几块石头,祭拜一下。
 
与有形象的神仙妖怪相比,晓梦更喜欢这种 象征化的神灵。石块和大树,那些来自自然的生灵不加装饰的堆积在一起,旁边是猎猎的彩旗,让人想到最初始的神祗与最初的虔诚。
 
 
 
途中要穿过一片田地。三人在田埂间跳来跳去。两家的田地之间会有一条细细的水渠做分割,因为水分充足,中间长了绿油油的草,还有贴在水渠边沿的野生曲麻菜。晓梦翻翻拣拣摘一些晚生出来的嫩芽,拿给永远好奇的胡然看。长大的曲麻菜苦的难以入口,但是刚生出的嫩芽却只是微苦,且水汽充足,有属于山野的鲜嫩和青涩味道。尤其是在春天的时候,大地溶尽积雪冒出新芽,曲麻菜水嫩的芽连成一片,家家户户都挎着篮子去田地里,拿着小铲子,一挖一片,回去清洗沥干,整棵的摆进大瓷碗,加酱油和少许醋,香油都不必,略腌,直接摆上桌子,你一棵我一颗,微苦,是最美味的北国春天。
 
 
 
 
 
隔老远就能看见敖包上挂满的红色彩带,风吹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天地空阔,远山是深深浅浅的蓝,土地是缠缠绵绵的绿,被来往行路者堆起来的敖包,安安静静的矗着。
 
因为过路人都会捡石子填敖包,附近的石头已近绝迹。晓梦三人特意在路途中就捡了石子,
 
小块的花岗岩颜色很鲜艳,能看得清里面小小颗的石粒。握在手里,是和自然最直接的联系。
 
把石头填上去的时候,晓梦说咱们是不是该许个愿望?
 
胡然说,许愿都是要还的,要不,我们做个约定好了,明年春天的时候,再回到这个地方,咱们一起尝一尝春天新发芽的曲麻菜吧。
 
晓梦默默的想,等你明年来了,我就带你见见爸妈,上了大学就不算早恋了,老爸老妈肯定也是同意的吧。再过两年咱们结婚了,孩子是必然要多生几个的,偶像剧里有的姑娘叫杉菜,那女儿要不要叫曲麻菜呢?儿子的话,就让胡然来取好了,可能他喜欢文雅一些的。
 
她有一种莫名的心安,觉得这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发生的,不需要担心,那自己就偷偷的许个愿,希望曲麻菜和不知道名字的其他孩子们,都能健康平安吧。
 
晓梦把手里的石子都填在敖包上,旁边是谈笑的胡然与巴图,头顶是猎猎飞舞的彩旗,感觉故事果然没有骗人,每个姑娘都会遇见上天赐予的好时光,只是这最好的时光不是某一个年纪或者某一个地方,而是,遇见了某一个人。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天上铺满了星星。晓梦和巴图把银河指给胡然看。那条缎带横过天空,大小星星亲密的挤在一起,光芒交错,照出一条银光暖暖的河。因为天空太干净,胡然很容易的分辨出了那些只在书本中出现过的星座。他们静静的在天空之上,俯视着这片山村,远处的草原,还有更远的,他的家乡,以及他身边的,真诚的兄弟和可爱的姑娘。
 
 
 
胡然在离开前送了晓梦一只花的标本,那是一朵扫帚梅,白色的,胡然在路上摘到,用白纸夹着,放在一摞书的中间,被吸干水分的花瓣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脆弱,但是长久。他说,有机会的话来福建吧,我想带你们看看我的家乡。
 
 
 
胡然离开了,晓梦去县城学校查成绩了。583分,比一本线高出33分,很正常的成绩,晓梦没有兴奋也不觉得失落,倒是搬出厚厚的高考报考指南,去寻找可以报考的学校。翻来翻去,一直绕着福建转。于是干脆去网吧,查福建的信息。山水、文化,甚至百度地图。
 
晓梦每天都在想象那座城市的样子,一遍一遍,早晨爬起来,终于下定决心,跑去和爸爸妈妈打电话:“我要报考福建的学校!”
 
 
 
爸爸当天就坐着大巴车来了县城,带给晓梦人生中第一部手机,还有他的马头琴。
 
晓梦带着父亲走学校旁边的环城路,听父亲讲以前的故事。环城路是新修出来的,不宽,但是很安静。两边装了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父亲说少年的时候和几个小伙子去牧区打工,除了冬天,一年的四分之三都在那片草原上,帮忙割草或者放牧。
 
草场的主人是个老大爷,带着孙女。老大爷会拉马头琴,小姑娘会唱歌。于是闲暇时间大家就凑在一起唱唱歌聊聊天。小姑娘叫其木格,很聪明灵秀,学习成绩好,自己养了匹枣红色的马。
 
两年之后其木格高中毕业,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姑娘选择了北京的一所学校,她说,想飞到外面去看看。
 
晓梦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姑娘每年只回家一次,一年比一年精致时尚,但是也和父亲一年比一年疏远。期间枣红色的马生了小马,父亲和老大爷学会了拉马头琴。
 
再后来,小姑娘恋爱、大学毕业、留京工作。父亲用半年的工钱换了新出生的小马,取名小枣,带着自己做的马头琴,回家娶妻生娃。
 
父亲说,其木格变漂亮了,但是看着像是橱窗里的假人,那些灵气好像随着高原红一起消退了。原来爱说爱唱的姑娘,一年比一年安静。好像离开草原,就离开了成长的泥土,越来越枯萎了。
 
“那你后来还有见过她吗?”
 
“有”,父亲沉默了一下。“你高一那年她有来过,那年她养的枣红马去世了,老大爷也去世了,于是她回来,说看看小枣。”
 
“那她,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总说,草原是一直在动的,在里面的人感觉不到,可是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爸爸会尊重你的决定,但是爸爸希望你知道,这山上的扫帚梅,要是换了地方,即便有更多的阳光和雨水,也再开不出这么舒展灵秀的花,因为那里不是草原“
 
 
 
晓梦觉得感动。父亲是长子,山村讲究长兄如父,于是父亲自小就养成了沉稳持重的性格。这样的长谈几乎从未有过。可是这样就让她放弃看看世界,尤其是看看胡然的世界,还完全不够。
 
晓梦第二天和父亲回家。内蒙古报考施行网络填报志愿,从成绩出来到填报本一院校着实还有几天时间,她相信这几天里,自己可以说服家人,让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晓梦和巴图要来了胡然的号码,开始互发短信。晓梦讲看到了什么样的云彩,大黑羊又用角把巴图顶了。胡然讲今天又去了哪里,讲满头带着花朵装饰的阿嫲。晓梦在山坡上放羊,握着手机看短信,顺便组织语言去说服老爸老妈。或者和巴图聊天,聊大学,聊未来,也聊胡然。
 
其木格回来的并不突然,老爷爷去世三年整,按照地方风俗,三年该有一大祭。只是没想到,她仪式一结束就直接来到晓梦家。她说在家乡就老爷爷一个亲人,剩下就是当年亲如兄妹的父亲。看看父亲,看看小枣,就像自己在内蒙古还有个家。
 
 
 
她在家里住了两天,晓梦一家拿她当做父亲的亲妹妹。她和晓梦去山上放羊,坐在石板上拉父亲那把简陋的马头琴,轻轻的哼唱蒙古长调。晓梦在旁边静静的托腮看着。云朵飘过湛蓝的天,夏天的风像是水一样,流过晓梦的马尾和其木格的及肩长发。
 
 
 
其木格翻出钱包,给晓梦看全家福。眉目温润的中年男子,和清秀可爱的小男孩。讲当年是怎么遇见,怎么义无反顾留在陌生的首都,怎么并肩走过这多年的风风雨雨。
 
 
 
晓梦忽然想起胡然。那个一样温润清俊的男孩子。她忽然想问问其木格:“为了一个人,离开家乡,离开熟悉的一切,还有亲人,后悔吗?”
 
其木格看着她微笑。有坚定有无奈有伤感,混杂成一个复杂的表情。她说,你知道吗,我也一次次的问自己这个问题。草原是我的根基。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草原给的,包括样貌和性格。当时年少,以为草原是等待倦鸟的巢,只要我想回来,什么时间都可以。于是飞的没有任何顾虑。可是离开之后才发现,草原从不会等着谁。他包容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同时又理性的不留恋任何一个飞出怀抱的雏鸟或者雄鹰。从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将自己连根拔起了。
 
其木格躺在石板上,拉着晓梦的手,安安静静的看天空的流云。
 
“但是也不后悔。这世间的事没有完美的。我离开草原遇见了另一个亲人。那个人告诉你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当他出现在我每一个需要支撑的时刻,当我陪他走过生命中最软弱的日子。就没有任何理由,不为能遇到他感到欣喜和感恩。他在我心中,是另一片草原,是另一个家。”
 
“那如果重新来一次?“
 
“我还真想过这个。想假如能重新来一遍,要不要放开他的手,就带着那些简单和快乐一辈子留在草原。大声唱歌,赛马放牧。可是我想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要牵他的手,我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不和他走。
 
造化神奇,但是多少奇遇才成就那个恰好能和你相配的个体。既然我遇见了,还发现了,那无论多少风雨多少代价,我都只能顺着原路走下去。
 
可是晓梦你知道吗?我也希望有另一个时空,在那里,还有个我,能不必和那个人遇见,一辈子留在草原,永远简单纯真,永远温暖快乐。“
 
 
 
晓梦也躺下来,忽然觉得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她说:“怎么办,姑姑,我好像也遇见那个人了。”
 
其木格转过头,看着那个与自己当年太像的姑娘,忽然欣慰和难过同时涌上心头。
 
 
 
其木格当然不可能帮晓梦做决定,晓梦也没想得到答案,她只是想有个人知道自己的感受,当她发现,那个自己笃定会喜欢上的男孩子,竟然要和家乡一起放在前面,由她做出取舍。
 
而眼前这个女子,告诉了她这个残酷的现实,又成了唯一可以听懂她苦恼的人。
 
 
 
其木格离开的时候神色很有几分忧虑,晓梦过去拥抱她,说姑姑放心,我会跟着自己的心。
 
 
 
说起来总是容易,晓梦这个决定整整想了一个星期。不出门见人,行为正常,只是格外的安静。大部分时间用来昏睡。妈妈说这傻孩子大考一轮,现在才开始觉得疲累。爸爸却觉得忧虑,几次想说话都被晓梦躲过去,于是也不再多说。
 
 
 
一个星期后晓梦爬起来,坐大巴车去县城,填报了高考志愿。回来的时候坐在大巴上给胡然打电话。车上稀稀落落几个人,分散在各处。晓梦在最后一排,看着玻璃。路边树木掠过,和光影混在一起,拉成长长的一条线。
 
和胡然解释起来的时候,比晓梦想的简单的多。晓梦说的几乎有些混乱。但是胡然很快就懂了。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温声说:你别急,我懂。
 
                                                                                                                                                                                                                                                          
 
晓梦就是在这一瞬间终于哭出声来。她知道自己正在放弃的是什么,那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他懂你珍视的东西,理解你的为难和苦衷。他和你一样不必互相约定就已经在遵守承诺。他可以给你足够的陪伴和支撑, 却不愿限制你的自由。
 
 
 
晓梦混乱的说着这几天的经历,说做了个梦,梦见和你一起去了那个美丽的大都市。那里有海,还有整齐的高架桥和漫天漫地的霓虹灯。我们认真奋斗,穿漂亮的套装坐明亮的写字楼,踩陡峭的高跟鞋说着文雅的语言,踏着凌晨的满街灯光回家,然后看本书或者对着电脑翻电视剧。周末拉着手看场电影,逛逛周边的公园。假期去一个新的地方,看着这世界上的生灵怎么这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一起面对生活的刁难,也一起寻找其中的幸福和满足。我觉得很美好很满足,只是我越来越怀念这片土地,怀念这里清冽的能流淌过喉咙的空气,怀念可以随时睡着的小山坡,怀念晚上能看得见银河的夜空,还有马头琴的长调和10点准时入眠的简单。
 
晓梦听着胡然舒缓的呼吸,情绪终于一点一点平复:“
 
你知道吗,在这片土地上,我是活着的。我的视力好是因为看的都是绿水青山,不喜争斗是因为生活简单洁净。爱笑是因为想法天马行空。喜爱唱歌是因为环境宽阔天地辽远。而且我清楚,一旦出去,我将再也回不到,那片叫故乡的地方。
 
所以你看,虽然我不是生长在草原上,但我还是个草原姑娘。草原不止是一种地理形态,他是一种对辽远自然和自由的向往,融在每一个蒙古人的骨子里。
 
 
 
胡然安静的听完,沉默,再开口时声音还是一样温和:“
 
那这样,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踏入蒙古,你替我守着这片草原,我替你看遍这剩下的山山水水。庄生晓梦迷蝴蝶,或许梦中在一起的我们才是真的,谁知道呢。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一世,那这一辈子,就不必遗憾不必后悔的,过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吧。“
 
 
 
 
晓梦去内大了,做了巴图的师妹。胡然转学了,回了他四季花开的家乡。
 
晓梦一直带着那朵做成标本的白色扫帚梅,胡然有一个封起来的相册,相册里全是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星子的姑娘,还有一棵曲麻菜。那是一个属于另外两个人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两个人紧紧的牵着对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四年以后晓梦毕业,巴图帮他把东西带回家。
 
 “琪琪格,咱们养只狗吧,大狼狗。对家人摇尾巴,对外人狂吼狂叫,打不过就回来寻求帮助,特别狗仗人势的那种。”
 
“哦”
 
“再养只猫,我们去捡一只流浪的,然后回来给它好吃的好玩的,让狼狗带着它出去玩,惯得无法无天。”
 
“哦”
 
“你喜欢马,咱们就多养些马,个个都像小枣那样,又帅又乖”
 
“哦”
 
“然后就生两个小孩,一个小名叫小狗,另一个就叫小猫,像我一样,贱名好养活”
 
“     ”
 
 “其其格,怎么不走了?”巴图回头看。
 
晓梦楞了半天,忽然拎起裙角踹过来:“小狗是吧?小猫是吧?周小鸟你别跑,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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