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按照北方的习惯,称呼祖母为奶奶。奶奶每天都要往返于家和菜市场、粮店、副食店之间,操持一家人的两顿正餐,夏季,总要为我和妹妹洗澡冲凉,每晚,哄我们入睡。我大致4岁后,奶奶每次上街,都要把我带在身边,为的是充当她的翻译。记得,我和身边的小伙伴不止一次地追着奶奶为她纠正“豆腐”一词的发音,这似乎成了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由于她的发音总是那么怪异,会引得我们蹦着高的大笑,而奶奶也会慈爱地望着我们几个屁孩自嘲的地笑个不停。
闲暇时,奶奶会带上老花镜,痴痴地翻看父母为我和妹妹买来的小人书,时常还会信手捡来身边的报刊、读物并一字一顿的念出声来。每天晚饭后,奶奶总要在她的记账簿上记录她一天的流水帐并不时和太太私下交谈些什么。奶奶喜欢哼唱家乡小调,尤其喜欢重复家乡老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某一段唱腔。洗衣、做饭时也经常到奶奶自娱自乐的哼唱谁也听不懂的江南小调。多少个夜晚,我们兄妹是在她诵经般的吟唱中渐渐进入梦乡。
我们兄妹俩的幼年是幸福的,那时和我同龄的孩子,大都是在机关幼儿园度过,而我俩却在两位老人的全程呵护下从幼年步入童年。
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文革运动席卷全国,全社会的躁动改变了每个家庭平静的生活,1969年,我已经读到小学3年级,妹妹也在这一年入学。这一时期,不时传来浙江老家的相关音讯。已经阔别故土10年的两位老人,开始流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自然也放心不下留在老家的家产。父母亲猜透了二老的心思,经过精心的考虑后,准备安排二老返回故里。
两位老人离京前与全家的合影
那时的我,年龄尚小,不清楚二老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她们要去的地方离我们有多远,但得知两位老人要走的那一刻起,就似乎明白,在此后的日子里将不再会有太太奶奶每日的陪伴。
在二老启程前的几天里,两位老人变得沉默了,看得出,对我和妹妹的怜爱和放心不下,使得二老百般纠结。
送老人返乡的那天,是个周末。晚饭吃得较早,饭菜似乎较以往丰盛些。像往常一样,太太和奶奶不时将她们碗中的肉夹到我和妹妹的碗里,但那顿饭我怎么也没有品出滋味而只是想哭。
晚饭后,我们全家陪二老乘坐103路无轨电车至北京站,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分别前心中的压抑和难言的惆怅写在我们每个人脸上。
我们一行顺着人流走进站台,我和妹妹随父母上了车厢,父母为二老摆放好简单的行李、安顿好座位,不时地叮嘱着二老几句,而两位老人并没有坐下,目光始终投向我和妹妹。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她们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站台响起刺耳的铃声,提醒着人们列车即将启动。我被父亲领向车厢门口,但头始终依恋地侧向两位老人;奶奶疾步奔向我并在怀里急促地掏着什么,就在我快下车的那一刻,奶奶将一把纸币塞进我的一只小手。
在乘车回家的路上,我的这只攥着纸币的手始终没有再松开。
太太奶奶的离开意味着我和妹妹将开始独立的生活。由于父母亲忙于单位的运动,我们兄妹俩象身边很多同龄孩子一样,脖子上挂起钥匙,内衣衣兜里揣着母亲为我们每天分配好份额的饭票,书包边拴着一个毛巾外套包裹着的铝制饭盒,摆动时勺子在饭盒中叮当作响。
那些日子,父母亲时常回家较晚,照顾妹妹的重任只好落在尚年幼的我的身上。那年冬天,似乎很冷,天早早会暗下来,在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家边做作业,边焦虑的等待父母的归来。这时的我开始深深的思念远方的两位老人。而隔三断五收到的奶奶的来信中,无一例外地表达着她对我和妹妹的关切。
父亲去干校前全家的合影
1970年5月,父亲即将动身奔赴湖北襄樊的“五七”干校,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国家的前途和家庭的命运未仆,我们这个家,也将面临祖孙4代三地相隔的局面。鉴于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学校正在“复课闹革命”而难以照顾我们两个孩子,父母最终决定将我和妹妹送到新塍镇的太祖母和祖母身边。在办理了我俩的转学手续后,由父亲带上我们兄妹俩,先绕道嘉兴再赶赴湖北襄樊干校报到,而北京家中将只留下母亲一人独守。
这年的“六一”儿童节,我和妹妹随父亲是在南下的列车上度过的,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加之将要与太太奶奶重逢,我一路兴奋异常。
1970年5月31日启程赴嘉兴当日,和小伙伴摄于礼士路照相馆,前排右一为作者
列车停靠嘉兴车站是在转天的午夜时分,那个时辰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父亲用一根扁担挑起两只沉重的旧皮箱,一只手臂搭住扁担,另一只手领着妹妹下了车厢,我紧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向车站的候车室。
午夜过后的嘉兴车站既昏暗又寂静,偶尔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蛙鸣虫吟。简陋的候车室内,人影稀少,角落里点燃着驱蚊的盘香;父亲将我俩安顿在一张漆成墨绿色的长条椅上,从皮箱中抻出两件长衫分别盖在我们兄妹俩身上。由于年幼加之一整天的兴奋,我们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车站及周围开始嘈杂起来。父亲唤来一位挑夫,挑起我们的行李,我俩被父亲牵着手,跟在挑夫身后,向不远处的站前码头走去。这位挑夫留给我的印象至今依稀记得: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一条过膝的短裤,赤着双脚,上身一件洗得已经泛黄的白色粗布马甲,敞着怀,一路低头前行,步履很快,扁担在他的肩上颤巍巍的抖动着,不多时我们来到了码头。挑夫将行李送上船,接了父亲递过去的钞票,疾步折返而回。
知道当时嘉兴与新塍镇之间还没有通公路,是很久以后的事情。那时嘉兴县城与新塍镇的出行往来,全凭两地码头间的轮船。
那天我们乘坐的棚式轮船的船舱,仅一层且很低矮,满载乘客时,船舷几乎与水面平齐,行船时涌起的微澜似乎要打入船舱,弄湿船客的衣衫。河道不宽,水流平缓,轮船载着我们一路西行,风景大都被岸边生长的茂密的芦苇遮蔽。只有当船行驶到稍宽阔的水域时,可以见到沿岸联排的老旧民宅和远处接二连三映入眼帘的各式石拱桥;在不时鸣响的汽笛声中,有大小船只与我们交汇而过,形成的涌浪使船客随轮船上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