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载着我们即将接近新塍镇的东栅码头。远远望去,岸上聚集了不少人,大都是等待返程的船客,来接船的人并不多。当船靠近码头时,我早已开始在岸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定睛寻找奶奶的身影。未等轮船靠岸,我一眼见到了在急切张望的奶奶;分别两年后的重逢,使我忘乎所以的连声呼喊着奶奶,此刻,奶奶也认出了我们,她兴奋地上身前倾着,张开双臂,似乎刻不容缓地要将我揽进怀中。
从东栅码头到两位老人的家,我们兴冲冲西行。整个街道由一块块长条的青石板铺成,路面最宽不足3米,两旁大多是一门三吊闼的低矮窄小的两层木质结构的民宅,街道蜿蜒迂回,不时会有近乎死角的急弯,奶奶步伐很快,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当我们兄妹随奶奶和父亲迈入宅门的那一刻,我俩一眼便见到太太端坐在靠内墙的一张老式方桌旁,没等太太定睛看清来人,我和妹妹已经径直扑向太太,匍匐在老人家膝上,抬头望着老人,“太太,太太”叫个不停;太太慈爱的抚摸着我俩的头,我看到老人家此时已经老泪纵横。
重新回到两位老人身边,我俩对新的环境丝豪没有陌生的感觉。而奶奶兴高采烈地将我们到来的消息迫不及待的告诉她的邻里。那天,我们家不断有宾客临门,都想看看来自北京的客人;他们和父亲攀谈寒暄,还带来一些米糕、糖果送给我和妹妹。不时有邻居的小孩怯生生的探头向屋里张望。不记得是哪位老太叫着我父亲的小名问道:“在北京你们每天都能见到毛主席吧?”
也许因为已离家多年,也许因为对伴随自己长大的这块热土的眷恋,父亲没有立刻赶赴湖北干校。有父亲接下来几天的陪伴,更使得我们兄妹俩倍感惬意。几天来,我们随父亲走访了他过去镇上的挚友,漫步在市河两岸的街区。青石板路贯穿整个小镇的大小街巷,街旁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店铺,这其中,剃头店、箍桶店、竹行、烟杂店最为常见。时常有赤脚的挑夫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还记得那捧着泥壶、叼着烟袋的男人蹲在自家门前纳凉的悠闲场景。河埠台阶下,有女人用木板在拍打盥洗着衣衫,不时用湿漉漉的手捋起垂下的几缕长发;还有横跨市河两岸的座座造型各异的石桥以及桥下摇着船橹穿梭往来的船夫…...,小镇依就,民风依然,这熟悉的一切想必让此时的父亲百感交集。
新塍镇一隅照片取自《百度嘉兴吧》作者不详
在父亲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晚饭后,我和妹妹随父亲散步来到镇北面一片桑树林,那里远离镇上的喧嚣,一望无际的桑田在金黄色晚霞的辉映下,呈现出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致,清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回眸远处,朦胧中,小镇的轮廓依稀可见,这景致如诗如画,美轮美奂,时至今日仍成为我脑海中无与伦比的画卷。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桑树,每棵树有一人多高,叶子阔而椭圆,其形状与梧桐树叶很相似,叶片大小只有人的手掌一般。树与树的行距间被开出一条不是很深的沟渠,其间铺满厚厚的桑叶,叶间放养着无数幼蚕,这些蚕成虫后会在树埂间的桑叶中吐丝结茧,蚕农回收蚕茧,抽丝加工成名贵的丝绸产品,而蚕蛹又是极富营养的美食。
6月时节,树上结满累累黑紫色的桑葚,父亲信手为我们摘下一串,揪下几颗放入我和妹妹的口中,那味道甜甜的。
第二天一早,奶奶带我俩送父亲来到几天前登上小镇的东栅码头,只是这一次是我们依依不舍地送父亲离开这座小镇。船驶出去已经很远,我还是执拗地久久不肯离开,长时间注视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我和妹妹重新开始了在两位老人身边的小镇生活,只是父母亲却天各一方。由于我们从小就习惯了对太太奶奶的依赖,多少淡化了对父母的思念。
我和妹妹在镇汲水桥小学就读的时间非常短暂,当时的这座小学,坐落在离家几里外镇东南的一片空场上,校舍是几排红砖青瓦搭建起的平房,房前有一片开阔的长满青草的慢坡,缓缓的向南延伸到河中,这片水域很宽,是市河的一处弯道,河中能见到当地农夫放养的水牛,在离岸边不远的水中懒散的露出脊背,一对相向弯曲的牛角时而隐没在河水中,不多时又重新浮出水面。
我已忘记当时就读的那个班级的班号,但还能清楚的记得我和妹妹各自拥有一群小伙伴,他们每日上下学都愿意和我们结伴而行,现在我仍能记得我那个班的小班长名叫吴正伟,个头不高,黑黑的皮肤,留着一头当地孩子标志性的盖儿头,我俩似乎对对方有着小小的崇拜,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他似乎很有号召力,能做到一呼百应。和这些纯朴的乡下伙伴相比,我略显腼腆和文弱,但他很懂得照顾我。镇上的男孩子夏天从不穿鞋,上下学路上总是光着小脚连跑带颠。我入乡随俗,也尝试着赤脚,跟在他们中间,但在穿行于必经的田间小道和起伏的土坡时,由于脚下的石子、瓦砾会硌的小脚板生疼,总会放慢步伐,小班长会主动回转头停下来等我。
因我来自北京,可以讲普通话,老师总会安排我示范朗诵语文课本,这自然得到全班同学投来羡慕的目光,这让我在班上颇感得意。
身边这些朴实可爱的小伙伴,也时常会在我面前,展现他们强烈的表现欲。课余,我们这些男孩子时常会光着膀子在教室前面的空场上踢球玩耍,每当皮球落入水中,总有几个伙伴争先恐后地跃入河中,将球掷回岸上,而他们会趁势向深水处潜去,来到河心,探出头,向岸上调皮的挥手;这对于我这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来说,也着实对他们羡慕不已。
时至今日,我还会时常记起班上一位邻家女生,名叫柴梅,文静漂亮,同学们在一起时,我和她常有似乎不经意的对视,每每此时,她会瞬间将头埋下。她让我暗自喜欢了很久;每当路过她家门口,我总会有意放慢脚步,总想和她偶遇。至今,我仍能想起她当年的可爱容貌。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儿时短暂相处过的小伙伴们,如今可安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熟悉了小镇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拱桥,似乎镇上的每一个人也已不再对我陌生。我完全可以融入这座小镇。可在两位老人身边生活的我们兄妹俩,多少是要受到老人约束的,不会允许我们去河里游泳,为此,祖母给我们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很久前,一位在这条河中摇橹行舟的船夫,在木船行至河心时,橹绳突然断裂而落水,人们始终没有打捞到这个亡者的尸首。传说他变为水中的一个鬼,不晓得什么时候,它就会出来捉拿河中游泳的孩子,一旦被它拖入河底,就再也别想回到岸上。这个连老人自己都将信将疑的故事却吓住我和妹妹。
在来小镇一个多月后,暑假开始了,漫长的假期,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被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约去离小镇不远的郊外游玩外,大多时间是在家中度过的,这得以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与两位老人朝夕相处。
与在北京相比,两位老人在自己故乡的生活,显得无忧无虑。她们就降生在这个小镇,她们是这个小镇、这个家、这间房子的主人,她们在这个小镇上生活的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