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在镇上西南大街的西段,这所宅子与街上大多民宅有着相同的布局,房屋坐北朝南,正门分为内外两道,两道门之间原先用来摆上摊位做些小生意,现在仍保留着旧时的格局,门板依靠戸枢固定,向上抬起,即可将其卸下。进得堂内,泥土地面没有铺砖,推开厅堂的后门,市河从面前流过,后门一侧摆放着一口硕大的水缸,用来盛放一家人的生活、饮用水。那时,小镇上没有水井更没有自来水。缸中的水取自后门外的河中;将水缸中放入明矾,可以使取来的河水沉淀后变得清澈。
从河中汲水需要有一定的技巧,先将一条足够长的细麻绳的一头拴住一只铁桶的提手,将桶顺出门外,待铁桶接近水面时,持绳的手快速一抖,让铁桶底部冲上缓缓的沉进河水中,然后提拉绳索将满满一桶水提会屋里倒入缸中。要想将缸中的水盛满,需要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很多次。起初我无论怎样抖动绳子,铁桶总是漂浮在水面。而几天后,我已经能够运作自如。每天为水缸补满水,成了我的一件乐事。
从我家向西、隔两户人家,就是一处用长条石堆砌成的河埠,人们可以由此停船上岸。我时常会随祖母拾阶而下,看她盥洗衣物,淘米洗菜;我顺便将两只脚没入水中纳凉,看着鱼儿在脚边游来散去。
倚坐在家中后门垂钓,着实也是一件惬意的事。为此祖母向邻居讨来一根笔直的、手指般粗细的竹竿,我向太太要来缝衣服的棉线,一头缠在竹竿的顶端,另一头纫上一根细针,将截成小段的鸡毛梗串进线中做成鱼漂,然后把线和针系成死扣,将针头放入煤火里烧红,煨成勾,一副简单的渔具就这样做成了。钓鱼的诱饵来自街对面一小片棉花地中捕得的最常见的蝇子。为了获取这类鱼饵,我练就了徒手捉活蝇的本事,将捉来的活蝇串在鱼钩上顺后门投进河水中,鸡毛梗做成的鱼漂漂浮在水面上。一旦鱼漂抖动几下忽然沉入水中,这时迅速提起鱼竿,多半会有惊喜。
7月天,烈日烘烤着小镇,人们会变得慵懒。而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往往会暂时缓解难耐的暑热。每当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时,我反倒会疾步来到后门前,将门敞开,任凭风挟着雨水打在脸上,这时的我,会痴痴地望着整个小镇被瞬间湮没在水幕中,而我只顾享受那一份短暂的清爽。
我们兄妹和两位老人的寝室都在楼上,即便太祖母,每天也不止一次通过带有扶手的木楼梯上下阁楼。阁楼并不算低矮,南北两侧都开有窗子,老人的大多物件都存放在这座阁楼上。脚下的木地板已经呈现大小不一的缝隙,楼下的光线隐约会通过这些缝隙透进阁楼,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家对面是一户切面铺,两家阁楼相对的窗户之间搭有一根长长的竹竿,用来晾晒衣物。
由于临水而居,夏季难免会受到蚊蝇叮咬之苦。蚊帐成为晚上就寝时的必备之物。入夜,即使一整天的暑气没有多少的消退,即便有蚊帐的遮蔽会难以入睡,但我俩仍能在两位老人用芭蕉扇送来的清凉中安然进入梦乡。
夏季的小镇,天亮的很早,每天清晨,我都会被街对面店铺的那台切面机有节奏的咣当当的响声唤醒,而老人已早于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通常祖母会去集市上买回一些应季的果蔬顺便带回几条油炸鬼(即北方的油条),有时还会拎回半竹篓欢蹦乱跳的河虾。蟹叉三馄饨、红烧鳝鱼、油炸蚕蛹这些美食是我来到小镇上经常能够吃到的佳肴。
8月末的一天,小妹突发急病,接近41摄氏度的持续高烧伴随呕吐,几近昏厥。经镇卫生院诊断,妹妹患的是乙型脑炎。虽施以大剂量抗生素,但高温丝毫不退。祖母情急之下,边拍电报给我的母亲,边求助于镇上我母亲当年在师范的同窗、一位姓陆的阿姨,她的丈夫在镇上一家药店坐堂,祖母从这位坐堂大夫处开得几钱名贵的羚羊角,用家中的小铜炉煮水,凉凉后让小妹服下。这一偏方竟神奇地使妹妹的高热迅速地消退。加之一个疗程的治疗,不到一个星期竟呈现痊愈的迹象。
母亲赶到新塍镇已是小妹病情痊愈的数日后。见到我和妹妹安然无恙,母亲的心算是放了下来。然而二老却依然忐忑着。
尽管我已经适应了小镇的生活,尽管受到两位老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母亲的到来,让尚不谙世故的我,产生了强烈的回京的愿望。这让母亲在选择我俩的去留上两难抉择。那几天,为了能够回京,我一遍遍的和母亲吵闹着,也向母亲不停地做出保证。在我软磨硬泡下,母亲最终做出了带我俩回京的决定。现在想来,我当时不顾一切的闹着要离开小镇,但愿没有让两位老人过分伤感。
在我们离开小镇前,母亲带我俩去了濮院,见到了我的外公外婆,也探望了我的亲祖母(祖父早已去世)。这是我和妹妹平生第一次见到这几位老人。
告别新塍镇的那天,是祖母送我们娘儿仨乘船去得嘉兴。离开家门那一刻,太太将我们送至家门口。走出很远,我回头望去,她老人家仍孤独的站立在自家门外,始终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
再次和两位老人在北京的重逢,已经是我大学毕业后的1982年,那年,太太已是92岁高龄,奶奶也已近耄耋之年。二老的再次来京,源于父母考虑老家已无晚辈陪伴,对于日渐衰老的两位老人早已放心不下。
而二老做出告别她们一生临水而居的这块故土的决定,想必是何等的无奈和痛苦。正是这方水土,安葬着她们的祖辈,寄托着她们一生的希望,带给她们无数的悲欢,也赋予着她们圣洁的心灵慰籍。这座一路陪伴了她们人生旅程的小镇,本该理所当然成为她们的归宿之地。而我们全家没能成全二老。两位老人当然清楚,她们这次与小镇的告别,无疑意味着永别!
两年后的1984年3月18日,太祖母在北京家中与世长辞。
仅仅3个月后我自己的女儿出生。老人家没能等到这五世同堂这一天。